叶家却还在老地方。百年牌楼,高悬着一块黑底红字的牌匾,上头龙飞凤舞写着护国侯府四个字。两只石狮蹲坐在门前,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狮首下颌布满青苔,铜铃早已不知去向,换成了一条红绸带,在下颌处束成一朵花。
南广和感慨道:倒还是从前的样子。
叶慕辰手中揽着他的殿下,眼前飘过的是百余年前大隋朝时第一次拐这人回家,这人穿一袭鹤氅,墨发轻垂,周身如有星芒耀眼。
殿下,叶慕辰哑着嗓子唤他,然后对着南广和应声扬起的小脸怔忡,半晌才轻轻地道:臣那时候,就心悦于你了。
在孤十一岁的时候?南广和诧笑,随即越想越好笑,忍不住从叶慕辰臂弯中钻出来,笑到弯了腰。
叶慕辰,你,你完了!南广和笑得呛咳,一双丹凤眼中春意极深。
是啊,早就完了。叶慕辰呢喃。在大明湖畔见到殿下时,臣便万劫不复了。
第171章 娑婆3
南广和默然良久, 突地朝他抬头一笑。叶慕辰!
叶慕辰抬眼,哑声道:臣在。
南广和脸上笑容仍未散尽,唇角红艳, 有一种令人不可逼视的美。然后他就用那样一双不笑的眼睛, 挂着唇角尚未散尽的余温, 正色问他:叶慕辰,你可曾后悔认得了孤?
不后悔。叶慕辰下意识地答道。随后觑南广和神色, 面上的神色也渐渐变得惘然。他又重复了一遍。臣从来不曾后悔过。那日在黑海炼狱中,臣所言句句是真。有生之年,以梦中身与殿下相遇于红尘的两世, 是臣毕生之幸。
南广和垂眸, 声音轻的仿佛随时都会化作轻风散落在这三月三的凡尘。只是凡尘两世吗?
他以为叶慕辰会驳他。
等了许久,久到他默数过了十声,叶慕辰都紧抿双唇, 再没出一声。
南广和心下一凉。
每次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 都不能够直面本心。他与他之间,似乎只剩下了夫妇之事, 否则便是长久的沉默。他所无法给予叶慕辰的独与唯一, 成为横亘于他与他之间的尖刺。
南广和不知这是否是叶慕辰所能忍受的,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忍。
既然你我在一起,南广和脸上的笑容彻底湮灭了以后, 缓缓地与叶慕辰道:你心中便应当知晓, 凡尘于你我而言皆是幻生。大道漫漫,你我若不能一直并肩, 便终有一别。
叶慕辰沉默。
南广和的心愈发凉,直至眸中有了冰雪意。叶慕辰, 你要与孤分别吗?
不!叶慕辰激烈地否决了这句话,随后默了默,撩起眼皮深深地盯了南广和一眼。殿下,你让臣仔细想想。
南广和动了动唇,最后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叶侯府内静悄悄的,仿佛除了门楼仍在,其余的都变了。早已无人居住。昔日门前迎来送往的仆役、身穿蝉翼薄纱提一笑宛然的侍女们都早已不复踪迹。一步跨入门槛,扑面而来的是空荡荡的百余年时光的气息。
九曲十八弯的回廊下挂满旧时宫灯,依稀仍是昔日大隋朝的样式,在绮丽宫灯内描绘的是宴平乐,有长长铺泻的华衣与工笔描绘的人物眉眼。
南广和手中指着一盏宫灯,立在廊下笑。你这凡尘的家,瞧起来竟像是当年父皇的长生殿。
长生殿前,也曾挂满宫灯。
叶慕辰垂眸静了一瞬。当年大隋亡国,是臣下令封了长生殿。那时家中祖母仍在世,祖母爱极了大隋风华,命人在家中建立神祠,殿下你可要去看看?
看,自然是要去看的。只是南广和觉得奇怪,不得不打断他道:百余年过去了,叶慕辰你家中一切陈设如故,却一个人都没,你不觉得不对劲吗?
叶慕辰动了动唇,又止住。半晌才道:臣那位姐夫,原也不是寻常人。他陨落之前,将家姐、家父以及当时尚在人世的祖母都接入此处,所有地方都布下结界,只有叶家人可以进来。所以殿下,你我此刻所在的,还是百余年前的叶府。
南广和诧笑。你那位姐夫是谁?
绰号百变星君的一位修仙人。叶慕辰边说,边小心拂开廊下尽头处的一扇珍珠帘子,劈里啪啦,珠子乱撞声相击。他原本也是仙阁的一位世间行走,后来叛入我军营中,替臣训练了三千叶家军子弟,教习的人人都能引气入体。
百变星君还活着的时候,叶慕辰与他常斗气,也不甚说话。如今人都不在了,叶慕辰提起这人时倒是颇多维护,他不自觉地与南广和说起当日军营中的事情。
那时大隋将亡,隋帝秘密交付予他一国之力,十六岁的叶慕辰在军中孤立无援,下属并不服他。
除了叶家军直系子弟以外,各诸侯调来的私兵大多瞧不起这位少年护国侯,甚至有当面啐他的。叶慕辰便扔下战袍,解开上衣 ,下场与那些老兵油子在沙场上一对一地肉搏。
十六岁的叶慕辰,并不是铁打的将军。他那时身上常带伤,一条条青紫纵横,有挨了拳头的,也有被人用脚踹伤的。
老兵油子们来自五湖四海,拳法腿脚刁钻,还有些江湖野路子的,直接上来抱住叶慕辰就往地下砸。
校场的黄沙灌了一嘴,涩的叶慕辰口齿缝里都在流血。
有一次,叶慕辰被人踹翻在地,胯/下疼的厉害,眼睛肿成一条缝。他仰头去望,看见了碧树蓝天,云朵深处依然有那人惊鸿一瞥的笑颜。他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输。那时候他想,他还有韶华宫那位殿下要保护。
他要变成最强的那个人,足以站在那人身前,替他挡下所有的刀。
于是他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太阳照耀的他眼前不断飞动火星,耳中嗡鸣一片。如有无数只嘈杂虫鸣。
再来!他抬手擦掉唇边血迹,阴狠地盯着那名来自北海冻湖的兵。
那老兵斜着嘴角冷笑,毛都没长齐的将军!快回去抱着你的胯看大夫去吧!晚了,怕是以后连种都留不下!
满堂哄笑。
叶慕辰麾下直系亲兵愤怒地捏紧了手中长刀,眼睛里喷出火来,无数双灼热的眼睛盯住叶慕辰,就等他一声令下,好冲出去,将这些心怀鬼胎的诸侯私兵撕成碎片。
在哄笑与怒目中,十六岁的叶慕辰平静地站在烈日下,漠然朝那几名笑得最狠的老兵招手,道,再来!你们一起上!
这小子怕是疯了!当日里那些老兵油子咂舌,却纷纷扔掉布衫,赤膊走上场,围着叶慕辰打转。脚下八卦步游走,人人都想捡个现成便宜。
后来呢?南广和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叶慕辰,扯住他袖子急道:你竟当真与他们打?
殿下,我若想服人,就必须一次性和他们斗狠斗到极致。叶慕辰淡淡道:臣那时年岁太轻,又身居高位,举国兵力握在手中。外人只瞧得见臣煊赫滔天,可无人知晓,臣原本只为了护住一人。
南广和叹了口气,认真地道:孤那时候,并不知道你如此苦。
不苦。叶慕辰笑。那样的日子,只是慢了一些。臣还想更快,才能护住你。可到底还是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