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慕辰如同受到了蛊惑一般,愣愣地低头看了一眼,方才他接到的东西居然是一枚玺印。玉玺方圆四寸,上纽盘踞一只昂首清啼的雄凤,正面刻有凤入南隋,天地同昌,乃传说中前朝大隋历任南氏皇室的信玺。
只是记忆中这枚玺印皎然莹润,眼下手中托着的隐隐然有暗沉的血色。
叶慕辰手抖的厉害。
仿佛一个铺陈了太长的故事即将宣告结束。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他嗓子眼里含着滚烫的血,只要舌尖不压住,就要当场喷溅三尺。
我怎么会有这个,南广和凄然一笑,缓缓撤去了面上的法术,绝色眉眼在一室山壁中灼灼其华。叶慕辰,你且瞧清楚,我到底是谁?!
叶慕辰一眼瞧过去,脚下踉跄了一下,随后深呼吸,闭上眼,再次睁开眼。舌尖到底没抵住那股自喉管窜出来的血,当场喷溅成一条鲜亮的红线。
韶,韶华叶慕辰的嗓子也破了音,单手拄刀,右膝跪地,眼底大串滚出泪来。你是朕的韶华,殿下
南广和垂眸望向他,不言不动,只盯着那喷洒一地的鲜血。
恢复了真实容貌的南广和,自然远比旧时大隋深宫那位十几岁的皇子要更为高大,眉眼间虽然一样的美貌无双,却不令人觉得有女气,甚至令人不敢逼视。他就那样不言不动地站着,长发轻垂及地,寡淡白袍,却没来由盖住了此方天地、这一处灵台方寸的所有荣华。
他立在此处,他便是这一处天地间所有的光。
他眸光流转所及,此方世界便宛转进入了下一季的春天。
鸟可鸣,花开成海。
叶慕辰全身过了电一般地战栗不休,喉咙口那株名叫思念的大树千万种牵绊悉数抻出,堵的他呼吸都不顺畅,眼中一道接一道的热泪,水晶帘子般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从没奢望过,能真的等到这么一天,他的殿下完整地归来,带有无上荣光,和他记忆中万古长空中那一名朱衣仙人合二为一。
殿下,叶慕辰反复地重复这两个字,卑微而又灼热。视线不敢落在那人面上,只顺着一地荧荧仙草,爬到那人脚下,再缓慢地撩起白色袍角往上攀援,直至那人冷淡而又审视的目光。
殿下,我叶慕辰心一颤,想替自个儿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他捧着那枚温热的隐隐然带有血迹的凤玺,宛若捧了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如承载了太过沉重的九年。
你倒是认得出我,呵!南广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修长手指探入怀中,悉悉索索地不知藏了些什么,随后居然落落大方地解开了腰带。手指落在淡青色袍带上,长发垂地,表情似笑非笑。
叶慕辰下意识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却见南广和依然定定地看着他。寡淡白袍褪去,玉雪一般的肌骨宛若仙人。肌体呈半透明状,叶慕辰一眼就能通过肌肤看到其内在的骨骼与筋脉,内脏脾肾一目了然。然而在胸前凡人心脏归属的地方,却空荡荡的。
怎么会这样!叶慕辰蹭地一声站起来,急切间就要朝南广和扑过去。
却叫南广和的神色冻住。
孤的肉身,早在九年前便死了。南广和以那样凉的语气,淡淡地道。叶慕辰,你所心心念念的韶华殿下,九年前的确死了,死于大隋国破那一夜。眼下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具法身。
南广和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奇异。
孤在这人间,没有肉身了。
什么意思?
叶慕辰不懂。
但这不妨碍他认定眼前这人便是韶华,只不过是一个九年后长大成人的韶华。就算肉身没有了,但韶华修仙了啊!修仙者们往往在化神境后便可分/身,也许韶华自小跟随那个崖涘在一处修仙,所以眼下这具玉雕一般的身子,是韶华的分/身?
叶慕辰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那真正的崖涘在何处?
九年前孤自刎殉国,崖涘为了救回孤,以燃烧神魂为代价,替孤再造了这具法身。此身不入六道轮回。南广和抬眸瞥他,语气极淡。孤真身确是一头凤凰,也是此方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凤凰。神魂不入轮回井,也无法在下界久留,万年天罚是孤的命数。崖涘擅自逆天而行,眼下已经得到了他的因果,正在闭关疗伤。
尔等在九嶷山所见之人,是孤。
便连三百余年前,大隋朝的开国元后,也是孤。
但后头这句话他没说,恐叶慕辰受到了惊吓,也怕这厮不开窍,转而去嫉恨当年的南冥。
叶慕辰张张嘴,又无奈地闭上。他突然间有些苦恼,眼下韶华当真认了是修仙者,而且还是下界修仙者们梦寐以求的那头传说中可以打开天门的凤凰,那么他该怎么办?大元帝虽贵,却贵不过上界传说中的凤凰帝君。
就算他手头拥有泼天的富贵韶华,却已成了天。他泼不动他。
叶慕辰觉得前所未有的沮丧。
十六岁时起他叶慕辰汲汲营营的种种,配合隋帝流转于南赡部洲各地聚集兵力,与仙阁对抗以及这九年来随时欢喜地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够寻回他的小少年,然后将这天下当作聘礼补送到小少年手中的心情。
此时此刻,都变成一场可笑的自以为是。
韶华,不,殿下,叶慕辰艰难地措辞,唇抿成一条线,手按在陌刀上蹦出了青筋。臣该如何称呼您?殿下,还是仙君?
随你便吧。南广和懒懒道,随即又突地一笑。小叶将军你也不必如此拘泥,你我幼时勉强算有些交情,大隋年间也承蒙你多为关照。
掐掉关照到榻上这段不能提。
一旦这厮知晓原来开国帝君与元后那对夫妻也是他们俩,怕不是尾巴要翘到天上去!
必须含糊带过,快些将原委大概交代个分明,两人只有坦诚相见了,才有契机替这厮彻底解除蜃虫之毒。
咳咳,南广和咳嗽了两声,绝色眉眼一瞬间柔和的仿佛冬雪都融化了,笑得那叫一个潋滟生情。总之呢,眼下孤不是个凡人,也不是位仙君,拖着这具残破的身子行走于下界,却是缺少了些什么。所以当日里崖涘替孤炼化出这具法身后,孤便自行取大隋王室凤玺作了一颗心,日夜安放于胸前。
叶慕辰听的一颗心都揪起来了,忍不住又是一阵鼻酸,拖着陌刀便朝南广和走来。
只听那人又道,所以小叶将军你怀疑是孤造反,拿凤玺颁发假诏令,命三十六诸侯齐聚于西京,委实是冤枉!
朕信你!
说话间叶慕辰已经走到南广和面前,再也不做任何掩饰地,脆弱地抱住了南广和。
无论你说什么,朕都信你。叶慕辰将脑袋放在南广和肩头,轻轻蹭了蹭,语声沙哑而又深情。
韶华,你是朕的殿下,是朕的君,是朕一生一世心甘情愿追随的人。哪怕你开口要朕的命,朕都会给你。何况区区一个天下!
话可不是这样说,南广和也有些感动,却还记得忙忙地替自个儿叫屈。这事儿真不赖我!孤若少了这枚玉玺,便如同你们凡人少了心一般,活不到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