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惊鸿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也不理会袍摆上的土,过去扶了玉秀才的胳膊低声提醒了一句:“皎娘身子不好。”
玉秀才咳嗽了一声跟尹氏道:“皎娘能活着回来是喜事,你哭什么,倒惹的孩子也跟着你难过。”
尹氏倒是听了进去,放开了怀里的女儿,却仍舍不得错开目光,盯着眼前这张脸一点一点的瞧,眉,眼,鼻子,嘴,脸蛋儿,是她的女儿,一丝儿都不差的,却忽的想起什么,喃喃的道:“不,不对,我的皎丫头五年前就没了,下葬了,就葬在城外,今儿老头子还说让我做了桂花糕,明儿去上坟的,皎丫头没了,没了,回不来了……”
尹氏絮絮叨叨的有些语无伦次,皎娘心中一痛,握住了她娘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阿娘,您摸摸我是皎娘啊,我没死,我还活着,我回来了,那坟里的不是我。”皎娘说着,眼里的泪如断线的珍珠淌落下来,打湿了尹氏的手。
女儿热烫的眼泪,终是让尹氏回过神来,却仍觉不真实,叶氏夫人上前道:“亲家太太您瞧,这么些人呢都在街上站着总不妥当,不若先家去再说。”
周青臣今年初才升任礼部侍郎,之前一直在燕州任知府,冬郎的家书都是通过子瑜送到府衙的,每每有冬郎的家书,叶氏都会亲自送过来,顺便跟尹氏唠唠家常。
一来二去便熟络起来,故此叶氏夫人一开口,尹氏才有了些真实感,虽想不明白,为什么死了五年的人忽一下又活回来了,却知道这不是自己做的梦。
况且,老头子旁边还站着小侯爷呢,哪里会是梦。
后面的老陈家的忙道:“是啊,皎娘身子不好,这大风口的,哭坏了可怎么好,有多少话家去说吧。”
尹氏又瞧了女儿一眼,见皎娘一张脸上都是泪,眼睛都哭肿了,忙抽了帕子给她擦了擦,这才往家去了。
瞧着玉家人走了,在场看热闹的方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这个道:“你说这还真是奇了,五年前别院那场大火,人不是没了吗,我可还去瞧了,好家伙,从那别院里抬出来的尸首都烧的焦黑,连模样儿都瞧不出了,还是官府的仵作验尸才分辨出谁是谁,都烧的那样了,还能活回来,难不成遇上了大罗金仙下凡起死回生了。”
另一个道:“就是说的,当年又是做法事又是下葬的可是折腾了好些日子,后来小侯爷来了,为了报仇还带着兵把咱燕州府四下的山匪杀了个精光,过后娶了灵牌回京,那天我是亲眼见着小侯爷抱着灵牌悲痛欲绝的走了,还跟我家那口子说,可惜玉家丫头怎么就早早去了,不然摊上这样一个痴心的夫君,往后得多享福啊,兴许就是小侯爷的痴心感动了上天,玉皇大帝下了旨,让玉丫头活过来也未可知。”
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神,李顺儿自然不会管他们说什么,只是开口道:“今儿我们家大娘子回门,是喜事,特意在明楼摆了席,众位邻居们若不嫌弃就去热闹热闹,吃杯酒。”
明楼平日可是他们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地儿,今儿白落了一顿酒席,谁不去啊,也顾不上说什么闲话了,一股脑往明楼跑,生怕去的晚了赶不上好席面,一转眼的功夫,刚还热闹无比的巷口便清净了,李顺儿方腾出空来,让小厮们把东西搬进玉家。
而玉家女儿死而复生回娘家看爹娘本是做梦都不想不到的大喜事,该着高兴才是,偏偏不止女儿回来,女婿也跟着来了,如果女婿是寻常人也还罢了,可玉家这女婿实在的有点儿不一样,出身太好,侯府的门第又太高,当年老两口是没辙才应了这么亲事,也是想着女儿没了,有这门体面的亲事,到了阴间不被那些阎罗殿的小鬼刁难,转世投胎的时候说不准就能投个好人家。
是打算着这一辈子都不会跟这个身份尊贵的姑爷有什么来往的,谁能想到五年以后,女儿活回来了,这贵婿也跟着上门了。
身为女婿的梁惊鸿倒自在的很,进了屋就把玉家当成自家一般,他是自在了,玉秀才可不成,越想他的身份越拘谨,也不知该跟这位贵的过分的女婿说什么,只得一个劲儿的让茶。
梁惊鸿其实有些心不在焉,吃着茶,目光时不时往西厢房里看,其实看也白看,且不说院子里人来人往的搬东西,就是没人,从这儿也瞧不见西厢房里人的。
玉秀才终是忍不住开口道:“这倒是怎么一回事?“五年前可是他们夫妻亲自去府衙收的尸,仵作也验过,虽说女儿活回来是大喜事,可这事怎么想怎么不通啊。
梁惊鸿方收回目光来,知道这件事怎么也要跟岳父岳母交代清楚,遂捡着要紧的把事情说了一遍,即便是自己的亲闺女,玉秀才都觉比戏文里的还稀奇,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便做梦也想不出这样离奇的故事来,偏偏就是真的。
女儿活生生的家来了,身份尊贵的女婿就坐在自己对面侃侃而谈,由不得他不信了。玉秀才在心里把这事儿又仔细过了一遍,想起什么,忙道:“这么说,寿哥儿是我们生的外孙儿。”
对于寿哥儿的身世,梁惊鸿并未底细说,只含糊说跟着皎娘回来,已封了世子。玉秀才便理所当然的理解为是自己嫡亲的外孙了,顿时惊喜过望,皎娘身子不好,落生的时候大夫都说养不活,他们夫妻不认命,请医问药的虽养大了,却不能生养,当年也正因这个原因,本没打算把皎娘嫁出去,若不是潘复上门求亲,看他老实本分,又发了誓说不在意无后,这才应了婚事,谁知那厮老实本分都是装的,成婚不到一年就瞧上别人,逼着和离了,女儿不想他们二老担心,一直瞒着才碰上了梁惊鸿。
当年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且这里面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知道详情是不是不能说,便是不敢说,以至于老两口也没弄的太明白,冬郎倒是恨极了,说是梁惊鸿害了他阿姐,咬牙切齿的说要报仇,为此老两口很是担惊受怕了一阵儿,后来还是叶氏夫人上门说了一些事,老两口也没听太明白,虽没明白,可有眼睛,眼瞧着梁惊鸿杀光了附近的山匪,宝贝一样抱着皎娘的灵牌迎回了京,以他的身份地位,若非真心,又怎会做出如此疯狂之事。
故此,对于这便宜姑爷的真心,老两口并不怀疑,也正因相信这份真心,老两口也不想去追究当初的对错,况玉秀才虽是读书人,却也知道世间最难辩对错的便是情,一个情字生出多少痴男怨女,本来他们一个出身京城勋贵,一个生在燕州的贫民小户,这无论身份地位,都该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两个人,偏偏就遇上了,还成就了姻缘,不得不说是上天注定的缘份。
况,如今女儿活生生的回来了,还生了外孙儿,女婿虽说身份高,可自上门来也没见一点儿架子,不止如此,就玉秀才冷眼瞧着,这位赫赫有名的小霸王女婿,瞧着皎娘的目光,稀罕自不用说,除此之外好像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丝怕似的,皎娘身子娇弱,脾气又最是温顺,玉秀才实在想不明白,有什么可怕的。
玉秀才哪知道梁惊鸿的心思,他怕的不是别的,是怕皎娘一回了娘家就把自己这个夫君丢到半天云上去了,这一路上在他的憨皮赖脸之下,夫妻间好容易刚有了那么点儿热乎劲儿,他可不想一下又冷回去。
第245章 搭鸡窝的贵婿
见他一个劲儿往外瞧, 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儿,玉秀才咳嗽了一声道:“寿哥儿呢,怎不见人?”
梁惊鸿方回过神道:“老太君上了年纪, 皎娘身子也弱, 行船日久,恐她们禁不得,便先一步下了船换乘了马车, 冬郎跟着寿哥儿在船上呢,估摸着明儿后就能到燕州城了。”
玉秀才微有些愣,冬郎的信里可说因公事回来的,莫非公事就是随着皎娘三口回来省亲, 这算哪门子公事啊,只是又不好底细打听,想着明儿后儿儿的冬郎就家来了, 到时候再问冬郎便是。
这边儿说着, 就见李顺儿指挥着小厮往院子里抬箱笼, 整整八个大箱子抬进来, 把不大的院子堆的满满当当, 听见动静,玉秀才皱了皱眉:“抬这么多箱子来做甚?”
梁惊鸿知道自己这老丈人的酸儒脾气,绝不愿沾女婿的便宜,便道:“您老莫急, 这可不是我送的, 是我阿姐跟我家老太君特意备下的,说当年我跟皎娘的婚事匆忙, 礼节上难免疏忽之处, 正好这次我跟皎娘回来省亲, 便让带过来,以全礼数。”
玉秀才微微愣了愣,才回过闷来,他家这姑爷的阿姐不就是当今的皇后娘娘吗,这是天下尽知的事,当年也正因这个原因,想不通这桩亲事怎么就成了,就算梁惊鸿任性,宫里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又怎会应了他,毕竟两家身份地位天差地远,难道现如今的世族高门都不讲究门户之见了吗。
而今日,他又说是皇后娘娘特意备办了东西以全礼数,可见皇后娘娘是真认同了这门亲事的,虽觉此事稀奇的跟做梦似的,玉秀才也终于松了口气。
人都说儿子低娶,女儿高嫁,虽说是这个道理,可嫁的太高,高到了云彩尖儿上望都望不着,也让人担心,毕竟那样的高门大户,让婆家人看不起怎么办,受了欺负怎么办,毕竟娘家可是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
这几个箱子说白了就是给女儿做脸面呢,让左邻右舍的都知道,就算当年婚事成的匆忙,但婆家一样礼数周全,绝不会因为皎娘出身小户便怠慢。
玉秀才心中不免感叹,皎娘这个命数,虽说小时坎坷些,却真有后福啊,这么想着,忽觉着梁惊鸿这个女婿挺难得,这样的身份地位,又生了这般体面个模样,想要什么样儿的名门贵女不行,若不是真心喜欢的放不下,又怎会非娶皎娘不可。
皎娘能嫁个真心对她的夫君,他们老两口也放心了,想到此,便也不似刚才一般拘谨了,招呼梁惊鸿坐下,与他说起话来,倒是比刚才亲近了不少。
说话儿便到了晌午头上,玉秀才忽想起,既是女儿回门照礼数得备办些酒菜,总不能在这儿喝茶吧,正要起身去跟尹氏商议,李顺儿已先一步进来禀说,明楼那边儿的伙计送了席面过来。
梁惊鸿点头跟玉秀才道:“岳父您看这酒席摆在这屋可好?”玉秀才忙点头:“就摆这屋吧。”
李顺儿得了话出去,明楼的伙计便提着食盒进来,不大会儿功夫,堂屋当间的八仙桌上便摆了一桌上好的酒席。
这些大的酒楼客店都有这样外送的业务,更何况燕州府赫赫有名的明楼,这是玉家的院子小不得折腾,若是地方大,都能直接带着家伙什过来做。
今儿来送酒席的正是明楼的大掌柜,刚一进来就见过礼,这会儿摆完了又躬身行礼,得了梁惊鸿的赏钱,又说了一连串的吉祥话方退了下去。
玉家人口单薄,冬郎又不在,叶氏夫人来是为了撑场面,露一面全了礼数便回梁府去了,就算她想留下跟尹氏说话儿,也不能是今天,今儿是母女俩经年重逢的日子,不定多少提及话要说呢,叶氏留下做什么,这点儿眼色若没有,岂非白长了这么大年纪。
故此,这晌午的酒席只有玉家老两口跟梁惊鸿这小两口,虽人不多却因有梁惊鸿在,不曾冷场,就见他一会儿跟尹氏说几句家常话儿,一会儿端着酒杯给玉秀才敬酒,一会儿又给皎娘夹菜,忙的不行。
尹氏刚在屋里问了女儿半天,当年是怎么回事儿,想那场大火都把整个别院都烧没了,他们老两口还去衙门收了尸首,下了葬,都认定女儿没了,谁知五年过去了,女儿又活生生的家来了,这事怎么想都想不通,自然要问个明白。
皎娘知道也瞒不过去,便说了,尹氏听完之后一连念了几遍菩萨保佑,女儿这遭遇听着都凶险,如若不是那天夜里,南楼月师徒赶在前头把女儿带走,那些山匪潜进别院,见了女儿……尹氏都不敢往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