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事满京里没有不知道的,周少爷又是个聪明人,赶着侍郎大人进京之前,便把他父亲那些故交好友都打点了一遍,还有谁不识趣的去当这个耳报神,说到底是人父子间的事儿,与旁人什么干系。
有这个前因,如今周少爷这辆骚包的马车归了状元郎使唤,而状元郎跟自家六爷关系恶劣,连皇上都知道,好在六爷尚未承爵,不用站班上朝,状元郎又是个孤冷性子,除了朝堂就是玉生烟,别处极少涉足,故此两人轻易碰不着,不过这万事非绝对,总有凑巧的时候,这不今儿就碰上了。
果然,刚步下山道便见周家少爷侯在道旁,见了六爷,紧着上前几步迎了过来,躬身行礼开口唤了一声舅舅。
周子瑜也不想遇上他这位小表舅啊,尤其冬郎还坐在车里,他这会儿悔的肠子都青了,本来没想往玉佛寺来,是见冬郎从宫里回来,便神色郁郁没个精神,私下问了同贵儿说是在宫门口遇上了小表舅,这俩人可是谁看谁都别扭,用脚后根儿都能知道,遇上了准没好儿。
而站在周子瑜的立场上,一边是表舅一边是挚友,劝也不好,说也不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冬郎弄出去散散心,便想起了玉佛寺。
玉佛寺依山而建,风景极佳,冬郎又在这儿住了三年,玉佛寺的主持慧善大师是一位心有般若,慈悲为怀的高僧,道法高深,见识广博,与冬郎颇谈得来,三年成了忘年交,冬郎高中状元之后也常来玉佛寺跟慧善大师参禅论道。
故此,子瑜便说要来玉佛寺烧香祈愿,拖了冬郎作陪,哪知一到地儿还没上山呢就瞧见了侯府的马车,旁边守的侍卫子瑜也认得,都是表舅跟前儿的。
子瑜暗叫不妙,冬郎就是因今儿在宫门口碰上表舅才郁郁难遣的,自己拖他来玉佛寺,本意是让他看看这里的好风景开拓开拓心怀,再去寺里寻慧善老和尚絮叨几句佛法,顺道叨扰一顿素斋,想来冬郎这郁气就解了,谁能想到从不烧香拜佛的表舅今儿也来了玉佛寺,子瑜都觉这两人别是上辈子的冤家吧,怎么越不想越遇上呢。
子瑜是知道韩妈妈在玉佛寺后山精舍中修养的,也知道梁惊鸿会来探望,不过偶尔才来一回,并不经常,即便来也是一早,待上一会儿便走,就算冬郎在玉佛寺住的几年里,自己常来常往,也没碰上过,谁能想到今儿能遇上。
而子瑜知道既遇上了便不能回避,一个是自己这辆马车侯府中人没有不知底细的,再有那几个侍卫,自己也都认得,便自己这会儿就回府去,这些侍卫也会如实回禀主子的,那自己作为晚辈便失礼了,失礼倒不怕,就怕传到自家老爷子耳朵里,说不准就得挨上一顿板子,如今他可不是小孩子了,要是再挨老爷子的板子,这脸可丢大了。
再有,就冬郎那股子拗劲儿,就算心里恨死了表舅,碰上了也绝不会回避,万不肯落了下风去,想到这两个人,子瑜都脑仁疼。
可脑仁再疼也得上,他真是硬着头皮,过来见礼的,脸上还得带着笑,只不过他笑的有些僵,就盼着表舅今儿心情不错,放自己一马。
梁惊鸿的目光扫过躬身行礼的周子瑜,在后面不远处的马车上顿了顿,方收了回来开口道:“你来这玉佛寺中烧香。”
周子瑜忙点头说:“是。”
梁惊鸿眉梢挑了挑:“听闻现如今这玉佛寺里的香客,都是来求金榜题名的,你一个经商做买卖的来这儿烧香,怕是走错了庙门吧。”
周子瑜心下叫苦,他这表舅明显是话里带刺儿,说是自己走错了庙门,实则是给后面马车中冬郎听的吧。
周子瑜虽跟冬郎交好,却也知道这两人的恩怨,不是自己能插手的,只得装糊涂道:“舅舅不知这做生意的大都不理会这些,只要供着佛爷菩萨,拜了就不吃亏,漫天神佛拜上一遍,都来庇佑才好呢。”
周子瑜这话自是打岔的玩笑话,也把梁惊鸿听得笑了,自己这个表外甥从前瞧着有些木讷,如今倒能言善道有意思起来,看起来到底没都随了他爹,也得了几分表姐的灵透儿,这性子可比马车里做的那个讨喜的多。
却想到刚韩妈妈说的那些,加上姑苏这封八百里加急上的消息,梁惊鸿已然确定,五年前皎娘并未死在那场大火中,虽仍未弄清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儿梁惊鸿很确定,她还好好的活在这世上,不用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们夫妻很快便能重逢。
是了,她已是自己的妻,明媒正娶,名正言顺的妻,不知她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欢喜,或许会恼了也不一定,或许会跟自己使性子,或许会好些日子不理会自己,可不管怎么样,只要她在自己眼前就好。
想到皎娘还活着,他们夫妻很快就能团聚,梁惊鸿心情便好了起来,心情一好,往日里极不喜的也顺眼了一些,例如马车里自己那个讨嫌的小舅子。
忽想到待自己寻回皎娘,这讨嫌的小舅子想不来往都不可能,若仍跟如今这般,皎娘免不得要为难,不如先跟这小子说个清楚明白,免得他到时候来劲儿。
想到此,抬脚便往马车走。
周子瑜可唬了一跳,心道他这表舅不会脾气上来,要寻冬郎的麻烦吧,满京里谁不知他这位表舅是个霸王,便是宫里的龙子凤孙,惹了他都照打不误,更何况冬郎,真要打起来,就冬郎那弱巴巴的小身板,这位一拳就能打个半死,到时候可没法收场了。
想到此,一闪身挡在前面,急急的道:“舅舅,冬郎可是我那舅母的兄弟,亲兄弟。”
梁惊鸿皱眉看他:“这个用不着你说,我比你清楚。”说着顿了顿道:“我不过是想跟他说句话,有不为难他,你担心什么。”
梁惊鸿话音刚落,便听马车中冬郎道:“本官与小侯爷有什么可说?”语气很是疏冷,带着明显的憎恶。
梁惊鸿冷笑了一声:“既是你我话不投机,相看两厌,也不用浪费口舌,索性直言,不管你恨我,还是想弄死我,随你的便,我在这儿接着,只一样,当着皎娘给我收着,若惹她伤心,我梁惊鸿的手段你大约也知一二。”撂下话也不理会周子瑜,径自去了。
第188章 姓玉的都是拧种
待梁惊鸿走了, 周子瑜忙钻进车中,有些期期艾艾的道:“我表舅这个人你也知道,自小就是霸王性子, 这些年你又跟他事事拧着来, 难免说话不中听些,你只当什么都没听着,横竖他也只是嘴上说的难听些罢了, 不会真做什么的,毕竟……”说着却顿了顿,有点儿不敢提皎娘,生怕刺激到冬郎。
不想自己不提, 也挡不住冬郎的气愤,恨声道:“他什么意思,子瑜你说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怎么还有脸提我阿姐, 我阿姐都让他害死了, 还能活过来不成, 他是想让我阿姐在地下不安生吗。”
周子瑜就怕冬郎这样, 其实冬郎性子极好, 从不与人生气,是个难得的好脾气,可的好脾气却不包括表舅,皎娘的死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刺在心里整整五年之久, 早已入骨入髓,莫说拔就是碰都不能碰一下, 一碰便痛彻心扉。
其实刚梁惊鸿说的那几句话, 周子瑜也没听太明白, 大致意思却能理解,话说的难听归难听,仔细一品却处处留着余地呢,就如这些年,谁都知道小侯爷不待见冬郎,可也没见把冬郎怎么着啊。
就算冬郎状元及第,得圣上赏识,到底才入仕为官,资历尚浅,若小侯爷想收拾冬郎,还不是抬抬手的事,甚至根本不用亲自动手,稍微透出些点儿不爽状元郎的意思,有的是人争前恐后代劳,官场是什么地儿,庙堂上都是什么人,真要没根没叶的寒门子弟,纵然高中金榜平步青云,想站稳了步步高升也难的紧。
旁人且不说,只说自家老子,周家再不济祖上也有过当官的,就算后来败落,却也算不上彻头彻尾的寒门,即便如此当年老爹高中之后,不一样娶了出身叶家的母亲吗,所求的不过就是借着叶家靠上侯府这颗大树罢了。
有道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朝中有人好做官,若非跟侯府攀上了亲戚,老爹的仕途又怎会如此一帆风顺,就算官声清廉,政绩斐然,能从一州知府直接升任礼部侍郎的,自南楚立朝至今也没几位,要知道进了六部就是朝廷大员,再熬上几年,说不准都能入阁,那自家老爹这辈子就算成了,要说这里没有侯府助力,搁谁也不信啊。
只是官场上都是人精,深知什么该说什么绝不能提,再说就算侯府帮忙说了话,也得皇上点头才能成事,圣上有意提拔,谁敢逆着圣心,不是找死吗。
以自家老爹一路顺畅的仕途就能知道冬郎何能一朝金榜便成了天子宠臣,说到底还是皇上给侯府体面,自然,冬郎才能卓绝,可南楚有多少才能卓绝的才子,每三年便是朝廷大考,那三甲榜上哪个不是惊才绝艳之辈,纵有皇上看重赏识的,也没见谁一下便宠臣的。
这些事自己明白,蓝琠也明白,冬郎如此聪明,岂会不明白,只不过因他阿姐的死,心里恨极了小侯爷,不愿去深想这些罢了。
他不想不代表这些事就不存在,怎么也是亲戚,就算厌憎彼此,也没必要事事针锋相对,要是斗得过也还罢了,明知斗不过还往前上不是犯傻吗,自己犯了傻还给别人看了笑话,何必呢。
想到此,忍不住劝道:“冬郎,你要知道我表舅这个小侯爷可不是随便叫的,他是侯府嫡长孙,从落生那天起就是要承爵位的,因梁家在南楚功勋彪炳,忠勇侯府这爵位可不止贵重,还世袭罔替,据闻□□曾亲口许诺,只要南楚不亡,梁家便公侯万代。”
冬郎木木的开口:“你说这些是提醒我永远不能给我阿姐报仇了吗。”
周子瑜长叹了口气:“冬郎你如此聪明,怎的这件事就偏想不明白了,你想想小侯爷当初可是正儿八经上了请婚的折子,要知道当时你阿姐已经没了,他娶的只是灵位,而侯府嫡长一支,能承爵的只他一个,就算以后他承了爵位续一位夫人进门,你姐也占了正妻之位,只不过你阿姐无子,若不然,日后也要承爵的,这侯府正妻之位干系爵位就相当于干系了家族荣衰,便侯府的人想得开,不在意家族运势,那些指望着侯府的枝枝脉脉能答应吗,故此,小侯爷这折子一上,相当于得罪了全族上下,可想而知会引来多大的风波。”
冬郎:“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周子瑜:“我是看着着急,你也知道我可没有蓝琠那样的涵养,明明看着着急却不开口,本来还盼着你自己想明白,可这都五年了你却还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你也不想想,梁惊鸿什么身份地位,他若真如你所想,对你阿姐不好,又怎会在你阿姐死后请婚,执意娶了你姐的牌位进府。”
冬郎却冷笑了几声:“照你的话,他用那样龌龊的手段逼迫我阿姐屈从,是对我阿姐好?还是说他把我阿姐囚在别院中,被山匪杀害,是对我阿姐好,至于他娶我姐的牌位却更可憎,我阿姐那样清白的一人毁在他手里也就罢了,就连死了也摆脱不得,你觉得这是对我阿姐好吗?”说到后来,声音虽大,却满脸通红,几乎目眦欲裂,整个人愤怒之极,如一头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