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但是这家店的老板是广东人。”鸡蛋瘦肉肠上桌,丁六抽一双筷子,豪气地夹一大片肠低头吸溜,吞下去又问:“那你是干哪行的?我有一个朋友,他认识的上海人要么开戏院,要么开牌馆,老气派了。我朋友就是这家店老板的儿子。”
裘子颖回答的语气有些生分:“以前家里做的是中医推拿针灸。”
“以前?”丁六有些狐疑,但想到最近大家都在从莱姆豪斯搬家,又不觉得奇怪。他肚子蹦不出几个洋文,咕噜的只有鸡蛋瘦肉和昨夜吃的乳鸽烧鸭,也就没有打算跟阿加莎搭话。他看她们似乎是相识的,又问裘子颖:“你朋友也会中医吗?”
阿加莎假装听不懂中文,裘子颖摇头,答道:“家里治好了她的颈椎病。”
“高手。”丁六吸完最后一口柠檬茶,握着铁盘仰头往嘴里刮,吃干净以后打个饱嗝,露出牙齿笑着说:“你们慢慢吃,慢慢吃,我有事要忙,先走了。”经过拉肠箱,他道了一声生意兴隆,拉着货车扬长而去。最近各家都找他帮忙,口袋里收获颇丰。
等人走后,阿加莎用英文梳理:“布鲁斯说他们正在搬运。伦敦郡议会强制购买莱姆豪斯的街道,然后建造大量社会住房,所以他们不得不离开那里。老实说,我们的第一个主题可以成立,政府对街道的整治如何影响当地侨民的工作和生活。”她不得不承认她们有时候非常功利。
“看样子这家店的老板刚从那边搬过来。”裘子颖望向不停动作的陈生,话却对着阿加莎说:“其实旧金山也干过这样的事情,只是我们人很多,又有华人商会的鼎力相助,保住了不少。”她的意思是她们还应该把目光放在类似华人商会的机构上,不过她们在这里谁也不认识,很难与他们交往。
夜幕在五点就降临。丁六拉了一路,从东边拉到西边,累了就歇一会儿,又继续拉,拉到小腿浮肿才来到熟悉的莱姆豪斯。一家远近闻名的歌舞厅坐落在莱姆豪斯的显眼位置,以往来这里作客的曾是东印度公司的水手、战后退役的美国士兵、犹太商人和一些来自欧洲的文人艺术家,由于是最后一天营业,不舍搬迁的人都齐聚在这里。
丁六望着璀璨闪烁的霓虹灯牌,有苦尽甘来的轻松,把货车扔在一旁,心情大好地溜进去找梁达士的身影。梁达士是一个越南华裔,祖籍浙江,精通六门语言,即温州话、闽南语、粤语、英语、法语、越南语。据丁六所知,陈隽和梁达士从小就在莱姆豪斯的彭尼菲尔德中文学校相识,长大后双方家庭互帮互助,在唐人街名声鹊起。他们都是二代移民,只不过陈隽出生于伦敦,梁达士出生于西贡,是不同国度的二代移民。相比之下,梁达士小时候跟着父母来伦敦还是花了点力气。
梁达士在大厅看场子,见丁六走来,会意地拍了拍他肩膀,指向角落:“又来找阿隽,他在六八八包厢里,你晚点再进去,他正跟人谈事情。”
包厢内,陈隽背对着顺明堂的人,夹几块冰粒进朗姆酒,装点一片薄荷叶,“许老板,条件允许,我们应该在爵禄街重开这家歌舞厅。我知道你不想与爵禄街那些印度人和犹太人建立的鸡尾酒酒吧竞争,但是,既然政府推动我们搬移,我们就要在新的地方立足。爵禄街最合适,因为那里依然有大量相似背景的客人,很快就能盈利。”
许老板坐在皮质沙发上,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琢磨道:“陈先生,我一直很欣赏你的眼界和魄力,这里的生意我们有目共睹。不过,我想要在歌舞厅的基础上,加一个赌馆。”
陈隽转过身,严肃地说:“我不赞同。”
“你可真是有原则,讲几遍都不听。”许老板听他斩钉截铁的拒绝,知道自己终究是拗不过他,还是说:“我知道这些话对你来说不中听,但是在商言商,你肯定知道赌博、烟馆、妓院会利滚利,后两样我们也不跟人抢着沾,但前一样还是可以考虑。赌馆执照要符合英国的博彩法,管你三五六七国籍都要买牌赋税,所以我们可以另辟蹊径,开他们管不着的麻将馆,找那些香港和上海人来。”见陈隽不为所动,他撇下朗姆酒,不高兴地走出门。
丁六在外面竖着耳朵偷听,进包厢就见那杯朗姆酒,动手动脚地喝了起来,酣畅几口,突然想到什么,埋怨:“你爸说你扔了他从广东带来的玉器,责令你立刻去找,然后送到新住址。找不到,你就要被藤条伺候。”
陈隽无奈地笑,从包厢背面的隔间拿出玉器,提早离开,只剩梁达士主持歌舞厅的最后一夜。丁六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喝了朗姆酒,三两下躺在六八八包厢的皮质沙发上昏头大睡。
此时烟火十足的泰丰龙,早茶转晚市,卖宵夜。陈隽一直很有先见之明,这玉器早就被他收拾起来,以免被入门检查研究的人拾走或销毁。他拎着玉器给父亲,吃了一碗珍珍盛的猪红枸杞叶汤,然后教她读莎士比亚。
趁夜还未荒芜,陈隽走出泰丰龙门外,漫步到附近一家售卖中英双语书籍和报纸的书店。橱窗内,店铺只剩最后一份《泰晤士报》,他进门来到熟悉的货架,刚准备抽取,一只手同时靠近报纸上方。有人要与他抢这最后一份报。
对方却毫不在意,捏住被《泰晤士报》压在后面的华文周刊,转身离去。他取下《泰晤士报》,鼻息有淡淡的桂花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