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今夜,她却完全心不在焉,好不容易在裴朝清左一句,又一句的提醒下,到了最后一步酌茶。
酌茶,便是将茶舀进碗里。只是头一步尤为重要,需得将第一次舀出的茶汤贮存在熟盂里,以作抑制沸腾和孕育沫饽之用。结果裴朝露舀来直接入碗,推到了裴朝清面前。
裴朝清也未多言,只捧来轻嗅。
到底,这茶水入不了口。
他放下茶盏,叹了口气,“你到底在想什么?”
陶瓷茶盏磕在黄花梨木的案桌上,发出脆生生的一记声响。
夜深,人静,水停,火熄,周遭一片宁和。
这记声响便格外清晰。
裴朝露颤了颤,抬眼醒神,只是一双近来稍有光亮的眼睛,带了两分忧色。转眼,却是肃正了容色,含笑望向兄长。
“二哥回来了,凡事自不用你一人担着。”裴朝清缓了声色,将茶汤回于熟盂里,换来自己煮,须臾将烹好的茶汤递给胞妹。
“便如这茶,你煮不好,便二哥来煮。煮坏了,二哥且给你补上。或者你累了,不愿煮,总也没有为难你的。”
“纵是宗毁家亡,但让你得个安生,二哥也还是能做到的。”话至此处,裴朝清拍了拍她肩膀,“你身子好得差不多,五石散的药瘾也基本除去,不若还是听二哥的,带着涵儿走吧,寻一处……”
裴朝露止住兄长话语,反手握上肩头那只温暖厚实的手掌,片刻摇了摇头,“二哥不必再劝,这苍茫人世,阿昙不会留二哥一人。”
她伸手端了那盏茶水,轻辍了小口,容色重归冷静。
只抬问,“二哥想带族人回家,便需为裴氏正名。”
“那,如何为裴氏翻案正名?”
裴朝露拢了拢身上衣衫,将茶盏捧在手心,盈盈望向兄长。
却轮到裴朝清一时无话了,他自与那人商量过,亦是想好了对策,只是其中有些关窍尚未整理通透,且还涉及到李禹,便还未想好完整的说辞告知裴朝露。
唯恐她听来心中抑郁,多有愁思。
裴朝露见兄长神色,只直起身子往后靠了靠,面上笑意愈浓。
她深吸了口气,将案桌上卷宗打开,这是她从空明处得来的情报汇总,还有部分是她自己原就知晓的一些情况,如今亦一道汇在了此处。
又返身回屋,拿来了大郢举国地图。
两厢置于一处,方缓缓,“汤思瀚当日夺取长安,号称雄兵二十万。这一年多来,东突厥、回纥、渤海国皆同他结盟,对外亦称共聚兵甲十五万。而长安以东,以东道和淮南道为主,当日归顺于他、手中握着兵甲的世家大族,能够点出名号的有十数处,兵甲总计十万。”
“如此,他手中当有四十五万兵甲。”
“兵甲之数……”
“兵甲之数,对外向来虚报数目,以慑敌军,振己方。”裴朝露截断兄长之语,“阿昙幼时,与兄长们同习兵法韬略,虽不如你们精通,这般皮毛却也是懂得。既这般,汤思瀚处且按照半数算。可是即便半数,二十五万总有吧。”
裴朝清仍旧无言,何止二十五万,若不是李慕手中僧武卒挡着这阳关以西的龟兹国,待龟兹兵甲越境,当至少有三十万数。
“还有龟兹国,不曾越境过来。”裴朝露又持笔点在边境线上,“汤思瀚早年任凉州刺史 ,既有反心,想来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这龟兹国大好的战力,我不信他会没这念头。想来是李慕的人手挡着。”
裴朝清有些吃惊地望着她,这是学了个皮毛的样子?
“二哥,我们有钱无兵,只能作后盾。”
“李慕有兵甲,我问过空明,据说有近四万僧武卒。四万抵二十五万,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拎过熟盂,将两个茶盏都添上茶,双手捧给兄长,“所以他需要寻人结盟。”
裴朝清一瞬不瞬望着她,片刻接过茶水。
“如今时局,阴素庭是世家门阀中,握兵甲最多的一方,明面为人所知的便有三万之多。”裴朝露又点在卷宗上她先前的记录处,“李禹此行,便是来与他结亲,融他阴氏兵甲的。我若未记错——”
裴朝露顿了顿,“西南蜀地有两处节度使,是李禹自己的人,总计有五万余人。故而,便是他结了阴氏,亦未满十万人,不过是汤思瀚的半数。”
“若是守城战,这兵甲尚可。然此乃攻城掠地之战,根本不够。”
裴朝清放下茶盏。
“是故,当下第一步,李禹是友非敌,李慕的人手汇进来,我们的钱粮供给这三方。”裴朝露平静如斯地望着兄长。
“那如此,人手还不够。”裴朝清终于说了这晚论事之后的第一句话。
裴朝露笔尖轻点,圈出西部各士族,“太原王氏、荥阳林氏、陇西季氏……此间八大门阀,皆是手中养着兵甲的,亦不曾投靠汤思瀚,尚且还念这李氏山河。按着李慕的情报,近日皆陆续入了敦煌。乱世之中,他们数百里跋涉,总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来的吧。”
“这八方高门,汇在一处十万兵甲当有的,可是?”
“当年父帅之下,合该让你去领少帅一职。”裴朝清叹服道,“你能不介意同李禹合兵?”
裴朝露剜他一眼,掷茶盏于案上。
“瞧,还是生气的。羡之还说你不会生气!”
“他……”裴朝露低眉笑了笑,复又抬首嗔怒,“我是生你的气。”
须臾,她叹道,“总得除了国贼,再算私怨。”
“大郢若当真被取代,裴氏之怨屈当永不得昭雪。”裴朝露话语吐出,手中笔墨却不曾放下,手中写下“三、六”二字。
裴朝清知晓那是指李禹和李慕,只颔首道,“左右权宜之计,大抵从来没有永恒的敌人。”
“亦无永远的朋友。”裴朝露第二次圈点包括阴氏在内的九地门阀,“除掉汤思瀚只是第一步,我们最终要的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