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只是被推到床榻前。她眉眼低垂,没有看向榻上的人。
一室幽静,没有人敢轻易开口,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偏偏她如同琉璃雕就,一言不发,甚至连目光都不曾抬起。
小皇帝左右看了看,忽的挥手让众人都出去,只留下一个药童,捧着药碗,不知所措。小皇帝抬了抬下巴,示意药童将药碗递给皎皎。
深褐色的药汁沿着碗边荡起丝丝縠纹,皎皎垂眸瞧了一眼,却没有接过。小皇帝瞧着她仍带着夹板的腿,小大人似的轻叹一声,将药碗自药童手里接过来,而后目光望着皎皎。
皎皎缓缓抬起目光,看向床榻上的人。
只一眼,眼眶便蓦地红了起来。
记忆里的徐空月,昂藏七尺,芝兰玉树,魂牵长安无数少女的芳心。可眼前躺在床榻里的人,满脸苍白憔悴,虚弱不堪,哪还能看得出往日的风采?
有盈盈泪光现于眼眸深处,她用一种很轻很空灵的声音,道:“徐空月,你答应过我,你会死在我手里。”
此言一出,饶是知晓他们之间有所纠葛,小皇帝仍惊疑不定地抬起目光,打量着她。
皎皎却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她依旧看着躺在榻上的徐空月,声音那么轻,却又满是无措:“你又要对我,言而无信了吗?”
床榻上躺着的人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见,依旧没有半点反应。
就在小皇帝失望地收回目光时,躺着的那人却微微动了动眉头,好似于昏睡之中都不得安宁一般。
小皇帝大喜过望,再顾不得什么,连忙舀了汤药就往徐空月嘴边灌。先前牙关紧闭的人,此刻好似真的放松了身子,汤药就那么灌了进去,再也没有被吐出来。
一旁的药童见状,都不由得高兴起来。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从小皇帝手里接过药碗,继续一勺一勺喂了下去。
既然能喝下药,只要再清醒过来,那么这一劫就算是过去了。
整个医所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刘御医尤其高兴,这意味着他不必辞官滚出长安城了。
只是让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是,天亮之后,悠悠醒转过来的徐空月,对守在旁边的小皇帝视而不见,张口就问了一句:“是天黑了吗?为什么还不点灯?”
他昏睡多时,声音很轻,嘶哑难懂。但诡异地是,听见他出声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安静下来,惊疑不定打量着他。
小皇帝担忧他不能醒来,在旁边受了几乎一整夜。此时惊愕之下,不由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躺在床榻里的徐空月睁大双眼,却对眼前晃动的手一点反应都没有。
原本稍稍安心的所有人,不由得再次提起一口气。
第84章 值得吗?
摄政王徐空月, 在废了一只拿刀握剑的右手后,再次失明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医所,连章御医与其他几位御医都匆匆赶来, 联手为徐空月诊治着。只是几人一一诊过脉后,交流一番,都面色凝重起来。
小皇帝见状,急急询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话说了一半, 小皇帝瞧见躺在床榻上,几乎没什么生气的人, 剩下的话就怎么都问不出口了。
即便是他, 也知道对于一位行军打仗的将军而言,失去右手和光明,是多么沉痛的打击——这意味着他极有可能再也无法回到战场上,甚至连仕途都可能因此葬送。他甚至不敢去想徐空月此时的心情,更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几位御医对视一眼,却仍是有所顾忌一般, 迟迟不没有回话。
反倒是躺在床榻上的人, 尽管声若蚊蝇,却异常坚韧。他道:“几位太医,不必有所顾虑, 尽管畅言。”
他重伤垂死,又是刚醒来不久, 几乎没什么力气张口说话。但语调依旧不紧不慢, 仿佛浑身被戳满洞、再不能拿刀握剑, 甚至往后连初升的太阳都无法看见的人不是他一般。
章御医等人一边惊叹于他的忍耐与坚韧,一边回话道:“恐怕是因为毒粉落入了眼中,虽然服过了解药, 但是毒素侵入眼睛,才会令眼睛看不见。”
“会不会一辈子都好不了?”小皇帝急急问道。问完才想起来徐空月只是看不见,但能听见,又颇为尴尬地瞥了他一眼。
然而徐空月双眼睁开,漆黑如墨的眸子虽然无神,却也没有太多的情绪。他好似全然没有听见小皇帝的问话,沉心静气,无声无息。
“按理说,是不会的。”刘御医沉吟片刻,道:“只要毒素在体内慢慢褪去,总会能看见的。”
“那毒素什么时候才能褪去?”
“这……”几位御医一时之间也犯了难,许久都没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小皇帝气急败坏,恨不得冲到地牢,将萧武活拆了。
唯有躺在床榻上的徐空月仍平心静气、心如止水,道:“有劳几位御医了。”
他不紧不慢,镇定如初,倘若不是睁开的双眼不复往日的神采,似乎与平常的他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看着这样的徐空月,小皇帝不知道这究竟是好是坏,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按照徐空月所说,让几位御医尽力为他诊治。
徐空月重伤初醒,强撑着一口气说了听了这些,等到几位御医前脚离开,他后脚便又陷入了昏睡中。小皇帝不明所以,吓得连忙将几位御医重新找回来,等到几人再次诊脉之后,才确认徐空月只是再次睡了过来。
小皇帝始终悬着的心还没搁下,小心翼翼问道:“不会一睡不醒吧?”
章御医知道他崇仰徐空月,于是慎重答道:“王爷既然醒过来了,便证明危险已过,如今不过是重伤之后正常的体力不支罢了。”
他这样解释一番,小皇帝才彻底放下心,急忙让人给皇姐送信。
皎皎昨日陪着小皇帝,在徐空月床榻前守了大半夜,才被小皇帝赶回来歇息。尽管眼皮快要睁不开了,却始终无法陷入沉睡之中。她只要一闭上眼,便会看到徐空月鲜血淋漓倒在血泊中。
她从前以为,看见这样的场景,盘旋在心头的阴霾会随之烟消云散。但不曾想到的是,那些阴霾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有如实质,越聚越多,堆压在心头沉甸甸的,让她即便在梦里,都不得安宁。
头痛欲裂,可她却不知该如何做,才能稍稍缓解疼痛。外间传来轻微的说话声,躺在床榻里的皎皎顾不得头疼,猛地坐起身。
不一会儿,细柳走了进来,瞧见她坐着,微微露出诧异神色。随即下一瞬,她又敛眉垂眸,仿佛刚刚的诧异只是皎皎头疼中产生的幻觉。“陛下让人传来消息,摄政王已经醒过来了。”
她话音落地,原本悬在心头的那团沉甸甸的东西便如烟雾一般散去,连头疼都缓解了不少。皎皎微不可觉地松了一口气,神情也不由自主的轻松了几分,“那就好。”
可细柳却没有因此她的轻松而放松,她仍站在原地,眼眸微垂,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皎皎瞥见她的神情,心头顿时涌起一丝不好的念头,置于锦被上的手下意识握紧,“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摄政王……”一向果断的细柳难得迟疑起来,皎皎心头顿时翻涌起一股浓浓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