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有薇交出夏至留给她的银行卡,但夏家父母让她拿着:“尊重他的遗愿吧。”
短短几天,夏至父母就形如枯槁,夏至不知道父母会面临怎样的哀恸吗,他知道。乐有薇痛惜夏至,可这就是他的决定。
当年,赵致远办寿宴,乐有薇在他书房看到他摹写徐渭的《题墨葡萄诗》,“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如今才明白他为何推崇徐渭。因为齐染的路,他也走过。
骄傲的人最脆弱,因为这世界经常不如人所愿。有人向世界宣战,有人走向了自毁。
公竟渡河。
凌云捧花来吊唁,从去年秋拍起,她常去天空艺术空间,找叶之南学到很多。她不信叶之南会犯罪,更担心他听到夏至的死讯。夏至是叶之南最心爱的弟子,所有人都知道。
夏至父母面如死灰,凌云悄然落泪,她觉得夏至之死,她有责任。慈善拍卖晚会当天晚上,夏至找到她,问她为什么要派人向乐有薇发难,羞辱她和叶之南。凌云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金钱游戏,本来就肮脏。你这样的人,能做这行,还做得很好,我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你竟然能把乐有薇当成朋友,我一直很想不通。你不认为,她能把慈善晚会做成,背后没少搞脏动作吗?”
夏至说:“银货两讫,你为什么会认为肮脏?艺术和人、和资本是一体的。”
艺术和罪恶也经常分不开,赵致远他们把肮脏的一面掀开了。那些古代书画,大多被夏至主槌拍给了藏家和机构,他以死亡殉了道。
遥想23岁时的夏至,初登拍卖台,站在明亮的灯光下,那样出尘的风姿,当时的他如何能想到,会和这肮脏的勾当有什么关系?凌云听着一声声惋惜,一声声啜泣,心里恨透了赵致远。
雨空空替人垂泪,吊唁的人越发多了。乐有薇望着夏至父母,完全不能去想,秦杉经历她葬礼的模样。江爷爷之死,有她安慰秦杉,将来她死了,秦杉怎么办?
乐有薇不忍再看未亡人的眼睛,她本想明天去找秦杉,这一刻,她动摇了。她害怕秦杉步入夏至父母的后尘,拥有这样一双因为失去而陡然苍老的眼睛。若是从此分开,秦杉还能拥有别样人生。
“你会抱夏老师吗?”秦杉那句话如雷贯耳,又响在耳畔,乐有薇躲进卫生间痛哭。
以前为什么不好好夸夸夏至,为什么没让他知道,作为拍卖师他多么优秀,作为男人他也真的很迷人。为什么没有好好夸他呢,为什么没让他知道,是恶人狡诈,不是他的错。
明明那么喜欢他,欣赏他,却没怎么对他说过,以为不用说。可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乐有薇洗完手,擦干脸,架上墨镜走出卫生间。凌云哭着跑来。狭路相逢,各觉难堪。
翡翠雕琢权拍卖会当晚,乐有薇给凌云发过信息:“谢谢你帮我。”
凌云回复:“不客气。”
乐有薇撇开视线,不去看凌云的泪眼,闷头往前走。凌云喊道:“等一下。”
有一天,凌云和团队商讨春拍预展场地,察觉窗外有人,她抬头,乐有薇在看她。
手下一句问话打断凌云,再去看,乐有薇不见了。凌云以为是错觉,但现在想想,也许乐有薇那天就知道公司出大事了,也知道叶之南要出事了,以她当时的心理状态,应付不了翡翠拍卖会,想托付于人。
凌云问:“上周五,你是不是找过我?”
乐有薇那天是想找她,但开不了口。她看着凌云,凌云左手戴着四个骷髅头银戒指,从实习期就如此。
自从知道赵致远拿那幅《骷髅幻戏图》请君入瓮,乐有薇的噩梦里,永远有一只只骷髅,牵引她走向一场场死亡幻境,比贝克辛斯基的画作更恐怖。她问:“为什么要戴这么多骷髅头戒指?”
实习期最要好的时候,乐有薇就问过这个问题,凌云说是随便买的,这次,她说:“想让人注意到我,即使我不说什么。”
人活一世,各有各的孤单,想被看到,被听到,有应答,有抚慰,无非这些。乐有薇笑了一下:“成功了,你很吸引我。”
若是以前,乐有薇不会说出来。可是喜欢一个人,就该告诉她。不要沉默以对,不要以为用不着说,不要让自己后悔。
乐有薇此言一出,凌云震动地看着她。慈善晚会那天,夏至对她说:“我为什么不能把有薇当朋友?我和她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夏至用的是“最好”,凌云气极:“她凭什么?!”
夏至说:“同道相亲。凌云,有薇对你也是。”
有个小游戏里边有四个骷髅弓手,凌云经常玩。她曾经以为,不说什么,就有人愿意走近她,是有那样的人,但更多时候,人和人需要交流,在交流中增进了解,而不是一被冒犯就拒绝再沟通。
去年春拍,乐有薇缺少重器,压力大得摔倒在杜老头家的小区里,这次大事一件接一件,她更受罪。凌云说:“你很憔悴,需要休息。”
贝斯特春拍不做了,但有几场是定向拍卖,被业务部转为捐赠仪式。文物征集和接受私人或家族捐赠,是国内博物馆藏品的重要来源,目前实行无偿捐赠予□□并行的方式接受民间文物。胡老太那批珍宝是有偿,但所得只有国际行情的三分之一,其实算是半捐了,她只提了一个要求,让乐有薇主持捐赠仪式。
乐有薇晕倒在拍卖台的照片,被人发上公司官网论坛,王春萍和胡老太都看到了。胡老太以为是乐有薇出了工作差错,但公司就快倒闭,乐有薇不能背着这个污点去找新工作,胡老太想让博物馆给她机会重新证明自己。
胡老太是好意,但乐有薇没把握脑瘤不再捣乱,若在场上连摔两次,对她的职业形象很不利,胡老太的藏品以珠宝为主,凌云是最佳相托之人。
乐有薇的表情掩在墨镜下,凌云看不到,只听见乐有薇说:“再帮我一次,胡老太那批清宫遗珍捐赠仪式,你上吧。”
郑爸爸说,人生有高低起伏,没必要时刻假装坚强,可是接纳自己的软弱,于乐有薇依然有点难,她抱拳,快步走开了:“谢谢。”
有人追上来,大力一抱,乐有薇落进他怀中。一瞬间,所有声音都湮灭了,乐有薇心跳顿然失序,秦杉从身后死死抱住她,这是分开第4天了,他快疯了。
乐有薇耳畔被秦杉的气息打得酥麻,极力挣脱,秦杉左臂锁住她锁骨,右臂锁住她的腰,用了劲,不给她逃脱的机会。
凌云的朋友圈只发工作相关,但她昨晚突然发了几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像是崩溃了,贝斯特还在发生更可怕的事吗?秦杉问:“你怎么了?”
凌云说:“夏至没了。”
师兄入狱,至交自杀,小薇怎么承受得了,秦杉赶来云州。只要一想想相识以来的欢笑和欢喜,就感到很幸运了,他要陪乐有薇走过伤痛,绝不可能分开,他滚烫的呼吸烧她的脸:“你想和我分手,我不同意。”
乐有薇踢腾双腿,不管用,秦杉半点反应都没有,仍把她扣死在怀里。乐有薇抬起脚,击在他膝盖上,他腾出右手,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顶在乐有薇腰口:“不准走,我不放你走。”
乐有薇愣了愣,伸手去探那件东西,是小木枪。秦杉对着她画过的纸样做出来的,来不及打磨,毛刺扎手。
童年时,爸爸送乐有薇的第一件木制玩具是小木枪,左轮样式。乐有薇最喜欢拨动转轮,但她不会画画,在江家林只画了最简单的,秦杉做的这个有弹巢,一定跟爸爸做的那件很像,乐有薇的眼泪流下来。
眼泪砸落,秦杉扼住乐有薇的手腕,迫使她转向他怀里,面朝着他。他拿掉乐有薇的墨镜,跟她泪眼相对,他的眼里全是执拗和恐惧:“你也舍不得我,不想离开我,你快说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