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寒意从玉珠脚底升腾起,她越发慌了,强扯出个笑:“你回来了啊。”
女人抿了下唇,抬手轻轻拂了下丈夫皮领上的尘,咽了口唾沫,柔声道:“荫棠,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哎呦,这就想和为夫诉衷肠啦?”
陈砚松心里明镜儿似的,晓得玉珠要说什么,他刻意回避开令人不悦的话头,转身,从随从阿平手里拿过只木匣子,当着妻子的面儿打开,指尖轻抚着里头精美的皮影,柔声笑道:“晓得你最近不高兴,喏,专门买来送你的,咱晚上一起玩。”
玉珠鼻头发酸。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荫棠从未变过,还是那个全心全意喜爱她的少年郎,这些年,他每次外出做生意,回来后都会给她带各种各样的礼物,小到首饰、布料,大到仙鹤、汗血马……
“荫棠,我、我……”玉珠低下头,她甚至觉得自己当初贸然去王府,毁了丈夫的差事,真的做错了。
“好啦,怎么像小孩儿似的,冬天哭会冻鼻子的。”
陈砚松手指刮了下妻子的鼻梁,笑着问:“有饭没?这一路赶回来,可把我饿坏了,待会儿擦洗一下,还得去趟老爷子那边瞧瞧。”
正说话间,从假山那边走来数人。
为首的是个三十左右的男人,穿着宝蓝色云锦长袍,中指戴了只老大的红宝石戒指,样貌周正,与荫棠有两三分相似,正是陈家的大爷陈砚榕。
陈砚榕一脸的春风得意,身后跟了几个管事和随从,他大剌剌地多看了几眼漂亮的弟妹,随后,目光落在老二身上,手拂了拂衣裳下摆,笑道:“呦,这不是二弟么,回来了呀。”
陈砚松含笑,抱拳躬身见礼:“大哥,过年好啊。”
“好、好。”
陈砚榕抬了抬下巴,上下打量着老二,眼里的奚落怎么都遮掩不住:“前儿老爷子还念叨你呢,说你在外头做事辛苦,叫我多帮衬着你些,我说老爷子您这话就岔了,咱家老二如今得王爷的青眼,吃上了官粮,咱们阖族以后都得仰仗他提拔哩。”
“大哥折煞小弟了。”
陈砚松摇头笑笑,仿佛根本没听出来老大在取笑他,恭维道:“论本事,小弟初出茅庐,还有很多要向大哥学的呢。”
“你看你,谦虚了不是。”陈砚榕轻拍了下老二的胳膊,连连点头:“爹从前总给咱哥俩教,做生意就得脸皮放厚、脑子放活、腿脚放快,大哥是个窝囊废,样样不如二弟你,听说二弟年前流水似的往王府里送东西,你嫂子有一日纳罕,说怎么花厅那套红木家具没了,别是被哪个贼偷了,我骂她没长眼睛,那套家具早被咱二弟拉到崔公公那里寄存了,是不是?”
陈砚松耳朵都红了,面上却仍怡然自得,笑道:“难得崔公公喜欢,小弟便做个顺水人情,若是大哥舍不得,我这就派人去崔府拉回来。”
“呦,这崔公公可不得打我哪。”
陈砚榕笑骂了句,拍了拍自己的腿,接着讥讽:“我这老寒腿一到冬天就不顶事,蛮不如二弟你年轻活络,听说二弟丢了差事,后得知王爷在行宫过年,一趟一趟地跑,又是递帖子求见,又是花银子找门路,最后都给那些没根儿的太监跪下了,可王爷还是不召见。”
说到这儿,陈砚榕不怀好意地望向窈窕貌美的玉珠,目光在女人丰满的胸脯上停留了片刻,坏笑:“没关系嘛,不就是一份差事,丢就丢了,听说二弟院里的两个碍事的小狐媚子都消失了,你们小夫妻两个这下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小别胜新婚,二弟,你以后可不能再冷落弟妹了,不然弟妹再跑一趟王府,你估计就得挨板子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管事小厮们哈哈大笑。
玉珠听出来了,老大这是刻薄她善妒,她气得刚要上前理论几句,就被丈夫拉住了胳膊。
“大哥教训的是。”
陈砚松再次躬身给老大见了一礼,笑吟吟地奉承:“如今咱们家就属哥哥最了不起,得了王爷的赏识,做行宫那么大的生意,往后弟还要仰仗大哥多多提携,大哥可不许拒绝哦。”
“那怎么会。”
陈砚榕皮笑肉不笑了下,论起虚伪隐忍,他还真不是老二的对手。
奚落够了,陈砚榕咳嗽了数声,笑道:“我外头还有事,就不打扰二弟夫妻团聚了,过后为兄摆个席面,请些族中长辈和几位大掌柜用饭,二弟可一定要来赏脸。”
说罢这话,陈砚榕带着下人们扬长而去。
“是,小弟一定来。。”
陈砚松冲着老大的背影,躬身见礼,他面上虽笑着,可是眼里却逐渐冷了,遍布杀意,慢慢地直起身,喃喃笑:“大哥走好、走好。”
一旁的玉珠将丈夫的神色举动全看在眼里,莫名,她觉得害怕,总觉得荫棠这一次回来,像变了个人似的。
一日的喧闹,就这样过去了。
夜幕降临,星子稀疏,天上的圆月多了个小缺口。
屋里烧得很暖,点了能让人凝神静气的道远香,内外过于安静,就显得有些毛骨悚然。
玉珠已经换了厚软寝衣,坐在梳妆台前,惴惴不安地往手上抹润肤膏子,透过镜子往后看,荫棠此时坐在圆桌边,桌面上摆了几道下酒凉菜,还有喝空了的三只酒壶,他一手拿着本时兴的话本,另一手端着杯子,仿佛被书完全吸引住了,时不时发笑。
他越是云淡风轻,玉珠越瘆得慌,绝不对劲儿。
晌午花园子里见过老大后,荫棠一句也没骂老大,笑呵呵地先去给老爷子请安,随之倒头睡了一下午,他连衣裳都没换,用过晚饭后就坐下看书喝酒,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又好像什么事都发生了。
玉珠低下头,手揉着发闷的心口,这次来葵水肚子很疼,血特别多,让人不舒服,她之前曾设想过很多次,荫棠回来后是什么样的情境,毕竟之前他们吵得厉害,甚至都分开住了,可是如今呢,他们俩居然同时忘了云恕雨,竟能安安静静地待在一个屋里。
“荫棠。”玉珠心里不好受,长叹了口气,转身望着丈夫,再一次试图与他认真沟通:“咱们好久没见了,要不,今晚说会儿话?”
“啊。”陈砚松回过神儿来,放下书,笑着问:“你刚说什么来着?我没听到。”
“我说……”
玉珠起身,走到丈夫跟前,柔声道:“咱们要不说会儿话。”
“明日吧。”陈砚松抖了抖书,明明眼睛都熬红了,却一脸的兴奋:“这书可有意思了,我今晚要看完的,你先睡吧。”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丫头们的吵嚷声。
不多时,从外间走进来个窈窕清丽的女人,正是戚银环,她显然打扮了番,化了淡妆,双手捧着个漆盘,上头是五瓶酒。
“二爷,酒给您端来了。”
戚银环屈膝见了一礼,颔首微笑,将酒壶依次摆在桌上。
陈砚松一开始还未在意,猛地回过神,皱眉看向戚银环,笑道:“我怎么没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