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儿刚满月不久,眼睛还不大能看得清事物,但娘亲的气息他是辨认得出的,转向顾娘娘的方向欢快挥动着小手,咿咿呀呀地要娘亲抱。
顾娘娘盯着虎儿圆润红润的脸蛋,闭了闭眼,忽地滚落下一滴泪来,结结实实把奶娘惊到了,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抱着小殿下就要惊惶往地下跪。
顾娘娘把她拦住了。
“以后懿和公主来了,你不必刻意躲避,照常即可。”她拿帕子轻轻拭去泪滴,继续往下叮嘱,
“但若是皇太女殿下过来,听了通传,你便把虎儿抱进里间,有人问起,你便答‘小殿下睡了’。若是实在躲不过要带出来,务必你亲自抱好了,莫叫皇太女碰触到虎儿。”
奶娘又是震惊又是迷惑,呐呐地应下,“是。”
顾娘娘挥退了奶娘,把虎儿抱进怀里,亲自哄他玩耍了一阵,喃喃低语,
“虎儿,快些长大吧。你耶耶如今这幅样子,你再不争气些,将来你的大好江山也不知落在谁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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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鸾从紫宸殿出来,和二姊并肩走了一段路。
八月初十的那场动乱里,谢征在城外按兵不动,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新帝登基后,政事堂以王相为首,议八月里的从龙之功。第一个封赏的是裴显,第二个封赏的就是谢征。
加官进爵,谢征赐下了二品骠骑大将军的职衔,在京城开了骠骑大将军府,同样赐下了‘剑履上殿’的殊荣。
但谢征和懿和公主的赐婚,如今有点不明不白的。
一来是先帝做主赐的婚,如今改朝换代了,新帝自从登基始终病着,政事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上妹妹的婚事。
二来,新册封的皇太女殿下对这桩婚事不满意得很。几次当众露出话锋,直接对礼部官员说:
‘今年事多,不必着急。搁置一段时间无妨。’
皇太女都发话要搁置,懿和公主自己又没有提出异议,新开府的谢大将军那边始终保持沉默。礼部官员揣度各方心思,当然还是顺着天家贵人的意思,往后搁置了。
“今日就不请阿鸾过去我殿里坐了。”懿和公主支吾了几声,知道瞒不过去,微红着脸自己招认了。
“谢大将军前几日托人送进来许多的东西,零零散散的,都是民间新奇的小玩意儿。什么皮影戏,机关鸟,从大到小一套十二件、能套起来的福娃娃……我身边的人觉得新鲜,从箱笼里全拿出来给我看,铺得满院子都是,都没处落脚。早上我还骂着她们呢。”
姜鸾噗嗤笑了,“他倒是上心。知道送进来金玉头面,绫罗绸缎,二姊正眼都不会落下一个,就会直接吩咐收库房,便挖空心思换些民间的花样讨巧二姊。”
她悄咪咪地出馊主意,“谢征孝敬什么,二姊全收着。反正你是天家公主,收他一个臣子的孝敬是理所应当的。他自己上赶着要送,咱们可什么也没应下。”
姜双鹭脸上飞起了浅淡的红霞,“拿人手软,是不是不太好……”
“二姊自己看着办吧。”姜鸾也不勉强她,大度地挥挥手,“行,二姊先忙着收院子。那我改天再过去。”
时辰尚早,她惦记着刚才大片银杏叶纷纷扬扬落下如雨的美景,带着文镜掉头往回走。
没走出几步,被人拦住了。
谢澜穿着惯常的那身绯色文官袍,从长廊处走出来: “请殿下回含章殿。”
姜鸾歪着头看他,轻笑,“怎么又是你,谢舍人。本宫没记错的话,你的官职是中书省的中书舍人,不是本宫手下的东宫舍人。二兄病着,不召你随侍,你在御前的差事轻省,就回你的中书省值房去。整日盯着我做什么。”
谢澜垂眸行礼,“臣奉了裴中书之命,看顾着殿下,督促殿下用功进学。”
姜鸾点点头,“对了,他如今是中书令,是你顶头上峰了。他的令你是要听的。”她背起手悠悠然走出几步,
“但我什么要听呢。”
说完径自喊,“文镜,带路。” 甩下谢澜走了。
谢澜脸上没什么表情,深秋的风带了寒意,卷起枯叶,吹过他绯色的衣摆。他站在宫道旁排列整齐的松柏树下,仿佛一块精雕细刻的玉雕。
他初入仕时,皇后谢娘娘是他嫡亲的姊妹,他是正经的国舅爷,在延熙帝面前深得信重。
每日伴驾、负责草拟诏书的中书舍人,十日里有八日点他随侍御前,是中书省炙手可热的红人。家族里极为看重他,给他在极靠近皇城的坊里专门安置了一处宅子,一应用度绕过他那房的公中月例,只需他一枚私章,不管开支多少,从族帐上直接划走。
出仕不到一年,延熙帝猝然驾崩,谢皇后离开京城,远远地避居离宫。
谢皇后的头衔倒是变成了太后,但宫里又多了位顾皇后,新帝正妻,正经的六宫主人。谢娘娘这个太后还不是上一辈的长辈身份,只是个长嫂。
明眼人都知道,谢娘娘大势已去。
他这个刚刚入仕不满一年的中书舍人,也从繁花似锦、人人追捧的大好前程,落到如今整日清闲无事,无需伴驾,也无人过问。
延熙帝登基短短两三载,穷兵黩武,耗空国库,戕害手足,京城连续遭遇两次险境,险些动摇了大闻朝根基。
政事堂议定了谥号,捡新帝人清醒的时候呈上去。
新帝姜鹤望在龙床边剧烈地咳嗽着,握住御笔,朱笔重重写了个‘甚好’。
就此定下了‘灵’字的恶谥。
虽然无人明着打压谢澜这个先帝时的国舅,但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他被延熙帝连累,仕途受阻,想要再进一步,今生是难于登天了。
谢氏族内给他的那处宅子虽然没有收回去,但再想以私章直接从族帐里划走开支,已经不能了。
家族把之前给他的所有优待转给了他最近炙手可热的族兄,谢征。
谢澜在风里无声无息地站了一阵,视线落在前方走远的背影上。
那道背影虽然纤细而单薄,个头至今未到他下颌,却仿佛是迎风盛开的一支栀子花,那娇小的身形里蕴含了许多鲜活力量,脚步声都是皇城极少见的轻盈活跃。
他默不作声地跟随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