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时候,谢家的大门开了,开门的女使尖叫一声,慌慌张张的往谢家,谢宰辅的卧房里跑去。
谢家已经树倒猢狲散了,留下来的几个,也都是忠心的,谢家这宅子本便是皇帝赐下来的,这几日自然不能住了,谢宰辅早早起来,准备收拾收拾,搬到远郊的乡下去,那里有几亩薄田,还有一家宅,可供谢家老小安身。他奔波一生,到了这样的年纪,身缠着重病,却还要为一家奔波,自觉平生不曾犯错,却到年老,陷入这样的境地。
谢家的几个庶出的姑娘都是娇生惯养的,都到了婚嫁的年纪,生生断了前程,和几个姨娘终日后院里哭,谢家除了谢安外唯一的男丁便是谢安的庶弟,也到了科举的时候。谢锦那孩子倒是个出息的,虽然平日里混不吝,到了紧要关头,还是护着谢家的,只是这兄弟两个不合,总是一桩憾事。谢宰辅轻声叹息,他是最尊正统的一干老臣,在他眼里,谢家只有嫡出一子一女算是他的孩子,其他的庶子庶女,喜欢的算谢家的人,不喜欢的,也就那般了,谢锦那孩子,只怕是恨在心里,是以谢安失踪这般日子,竟也没有多问一声。
到如今,他已经不抱着希望了。
怕是,黄泉路上,和他姐姐作伴了。
这时候他听到外头人慌慌张张的“老爷……大公子,找到了!”
却没想到,是这样,不堪的回来了。
谢家人没有张扬,悄悄闭上了门,却还是有些声音传了出去,坐实了京城的传言。
就在这传言沸沸扬扬的时候,朝廷上都是劝皇帝止战的折子。文官怕战,武官主战。大魏文官多,武将少,容亁便被一应折子淹没了。
到最后,打了七八个文官八十个板子,还是派了兵。
裴玉和韩肖。出去的都是当年容王的心腹,手握重兵。
到了这时候,容亁才问起了身边的李公公,谢安的事。他本便是随口一问,李公公却说,“谢家那位公子,人是回来了,只是,那魏世子,也是个造孽的。”
容亁挑眉。李公公就小声说“陛下,听说那位身上破破烂烂的被扔到了谢家门口,身上都是被虐打的痕迹,甚至还有……”
李公公到底没说,容亁也知道是什么。难得,他愣怔了几分,这魏琅当真狠毒。竟是把当初对付沉碧的手腕,用到了谢安身上。
想到那日谢安虽在囹圄却生龙活虎的样子,不禁想到,那日的模样,只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吧。
容亁早就在谢安从魏琅手里挨了鞭子的时候就知道,他和谢安真正意义的两清了。桥归桥路归路,他以后也不会再为难他。
然而到这时候,却心生了几分怜惜。也许是因为和沉碧一样的遭遇。
容亁怔怔的,直到身边的人唤了他一声,这才反应过来。
李公公很久没见过皇帝这般出神的模样了。
第18章 冬绾
冬绾是谢家为数不多的,忠心的丫头。
她很小的时候,在一个寒冷的夜里,乞讨了一路,那时候南方大旱,像她这样从南方涌入京城的流民有很多,她母亲死在了上京的路上,只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衣衫褴褛,沿街乞讨到了公子的马车前。那时候公子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马车掀开的时候,是一张活色生香的脸。冬绾以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这一生都没有见过比公子更加好看的人,包括女人。
公子只是看了她一眼,凶巴巴的说“看什么看,再看割了你的眼珠子。”
冬绾便垂下了头,心里想着,这官家的小姐,原来这么凶。然而满大街看起来和善的人,最后收留她的,却只有这凶巴巴的公子。
从那时候冬绾就知道,有时候嘴里裹着蜜糖的,未必是真的对你好,偏生那嘴里藏着刀子的,却是个真正心软的。
她被公子捡了回去,安置在了谢家,并赐了名字。叫冬绾,当然不是不学无术的公子起的名。若是依照公子的意思,她只能叫一一。名字是账房先生在旁边提的,说女孩子叫一一不好听。公子皱着眉“一一多简单!”大概那时候公子只认识一这一个字。
最后她还是叫了冬绾。
公子其实回谢家不多,大部分时候在宫里,然而每次回来,也总是记着她,给她带些宫里的稀罕玩意,嘴上却说,是路上捡的,灰头土脸,和你这丑模样挺配。
冬绾觉得,整个谢家,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公子了,他其实是个那样心软又单纯的人,只是家世太好,总不免跋扈张扬一些。外头传的公子干的那些事,也不过是纨绔子弟们常干的事,不过是被宠的无法无天,皮一些,顽劣一些罢了。真正害人的事,却从来没干过。然而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家倒了,她没走,公子出事了,她没走,她在等公子回来,然后,她等到了。
外头的传言是很难听的,都说公子失踪数日,是被那魏世子做了禁脔,外人风言风语,嘲笑有之,感叹有之,更多的,却是对公子容貌的评头论足,到后来,甚至是和那小倌相提并论,人人生了一张好嘴,却用来说些下流话,比起当初的沉碧小姐都要更加严重一些。冬绾只是一个下人,她不知道什么家国大事,她只知道,她的公子,能活着,已经是上天庇佑。公子自从回来,便一直在养伤,谢家搬到了郊外的宅子里,老爷的病反反复复不见得好,平日里来往的没一个有良心的,见谢家落魄了,不来踩一脚已经是大恩情了,哪里还敢奢望帮衬。而最难堪的却不是外人,反而是谢家人。公子那几个庶姐庶妹,都是女儿家,还不曾嫁人,却学了一身市井嘴脸,背地里取笑公子以色侍人。谢家如今一家子的庶民,谁也不比谁清高多少,到了这时候,反而让这些平日里受气的庶房扬眉吐气。她们在那里说,公子就在后头听着,身上穿着的,还是谢家置办的衣物,却也从来没见过她们节省着花过。若不是老爷有些积蓄,早就被花光了。
他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眼底还是嚣张又骄傲的样子,好像被全京城的人诋毁的那个,不是他一样。他只是阴沉沉的看着那几个女子冷笑“我谢家不养废物,若是只剩下一张嘴能用,小爷明儿就把你们许配给贩夫走卒,常常那为人犬马的日子。”
他这么说了,那几个花容月貌却败絮其中的女子便敢怒不敢言。谢吟霜和谢吟兰是王姨娘所出,谢吟珠同谢锦少爷是晴姨娘所出,年岁相差都不大,素日里喜欢窝里斗,然而矛头一旦对准了公子,那是妥妥的一条心。
公子虽然嘴上说要把她们婚事置办给贩夫走卒,却也只是气话,公子不喜欢他这一窝蠢姐姐蠢妹妹,却还是因那一丝血缘关系,心里还是记挂着的,只是嘴上从来不承认罢了,被自己的亲人背地里如此中伤,冬绾知道,公子面上看不出来,心里是难过的,那日下午,厨房里做了他最喜欢的吃食,却没怎么动些。
二公子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公子。即便是知道了公子的事,也没有。不过冬绾知道,不落井下石,已经足够了。
二公子同公子的隔阂由来以久,大部分是因为一些陈年旧事,据说是二公子小时候同公子一起落了水,老爷着急的先救了公子,等二公子被捞上来的时候,差点断了气。这梁子便结下了。
谢家的人都生的好,二公子生的俊美,是顶顶好看的人物,一眼看过去便是京城里的富家公子堆里,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俊朗端方的样貌来。生得一张翩翩君子得脸,性子却是个魔星,不比公子差到哪里去。不过读书的本事,倒比公子强很多,如果不是出了这事,明年的科考,二公子是要高中的。
冬绾伺候她的公子总是很小心。他背上有四道鞭伤,伤好了,疤还在,很难想象在那魏世子手里,吃了多少苦头。冬绾又想到了外头不堪入目的传言。公子身上的吻痕不是假的,手腕上发青的勒痕,也不是短短几日能消去的。
说起来,公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现在这般,又有哪家的姑娘肯嫁给他?便是平头百姓家的女孩儿,也看不上公子了吧。
没有女子能容忍自己的丈夫,曾……
只是他好像不怎么在乎这些,成日里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把那魏世子烤成串串,串在城门上。
公子屋子里扎了个稻草人,每日心情不爽了就扎几箭,踩几脚,那稻草人后头歪歪斜斜写着两个丑字,容……容什么?
冬绾不认识那个复杂了些的字。
很多时候公子是不知道收敛自己的情绪的,那天她端着茶水送过来时候,正看见公子扎小人出气,见是她,撇撇嘴“丑丫头来了?”
冬绾不丑,却总是被他这么叫。
公子把扎成刺猬的假人扔给她,捂着脸“那方士骗我,那王八蛋还活着呢。”然后他又从床上蹦起来,生龙活虎的,“早晚有一天老子要把这王八蛋和魏琅一样,烤成串串串到城门上。”
然而他自己说着说着,大概是想到了烤肉,便又觉得饿了。捂着肚子垂头丧气的去找点心了。那堆稻草扎的人便咚的一声被砸在了地上,砸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