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至他离开广阳宫时,看到楚姜与几个小宫女在殿前放风筝,驻足笑看了片刻,楚姜察觉到,便放下风筝朝他走来,“九娘拜见内官。”
他笑着托起她,“九娘客气了,该是老仆谢您才是,那方子用着,实在是妙,宫里头几个老家伙,都向老仆讨了几回,只是老仆念着是九娘的方子,倒是一直舍不得给他们。”
楚姜怎听不出他的意思,笑道:“药方在世,本就是救人的,这才是医者慈悲之心,我既送了内官,便该由内官自由处置,说来倒是惭愧,我实在找不到理由进宫,那方子捂在我手中多日,不曾早些送给内官,竟叫内官多受几日的苦。”
王内官眼怀感激,或是失了阳气之人情感抒发得更自然,他眼中不觉间都闪了些泪花,“老仆残身,哪里就值得九娘惦记了。”
楚姜忙递上帕子,安慰道:“我幼时来宫中玩耍,陛下与父亲议事时,都是内官哄着我玩,这恩情,当然值得我记……”
不远处皇后与林姑姑并立站在窗前,看着楚姜与王内官说得亲近,皇后失笑道:“本宫记得,明璋幼时进宫来,也少有去紫宸殿里,怎么如今连陛下也以为明璋被王内官哄着玩了许多次?”
林姑姑掩唇,“九娘昨日方说了一句话,什么事说多了,假的也能变成真的,陛下连八公主出宫起居都关怀甚少,哪里会记得九娘是不是被王内官哄过?”
皇后嗔笑,“王内官最得陛下信赖,多少人千方百计地讨好都不得法,偏生叫她寻到了空子。”
“奴婢倒是以为,药方不过是引子,更多的是良机,天时地利人和,九娘占全了。”
作者有话说:
太困了,明早上班路上来捉虫
第129章 皇后的教导
皇后有心为那些个被故意丑化的小娘子遮瞒一二,毕竟女子立世已是艰难,若是再传出些面相不妥的话,将来岂不是坎坷,民间嫁娶尚且讲究个你情我愿,昌明德治之君更不该因此事便令臣子寒心。
却不想这道诏令才刚出了广阳宫,市井中就已经有了流言,说是诸落选女子中,有几位面相颇恶,一旦娶入家中,轻则家中临祸,重则家毁人亡。
尤为可恶的,还是这流言里不曾指名道姓,连累了所有落选的闺秀,其中家世好些的、惯爱招摇的倒不必多愁,她们常在市井中露面,流言真假与否,一见她们便得知了。
倒是可怜了那些人极内敛、家世又不如的,本来婚姻事都要慎之又慎,有了这些流言,对她们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皇后得闻时,怒极生笑,“好个谢昭仪,这般下作的手段都能使得出来,清早本宫的诏令刚出了广阳宫,前一日夜间楼台笙歌里却已是这流言野调传唱,让群臣得知,岂不背地里骂本宫两面三刀!”
说罢正要交代林姑姑去天子面前请御林军,将散播、议论谣言的人都给拘上几日。
楚姜忙为她顺着气,心中顿时便有了一篇筹谋,稍有几分迟疑,“娘娘,谢昭仪或许已是猜到了娘娘的反应。”
皇后听她欲言又止,道:“你有什么顾虑,但说无妨。”
她这才斟酌道:“明璋便大胆说了,娘娘,您若是出面澄清此事,百官难免猜疑为何那些家世好、相貌齐整的都不得入选,怕是会参您身为国母,对身前庶子都有私心,何为天下之母?再说陛下,即使早便知晓那些官员是故意丑化女儿,可是娘娘您若一澄清,岂不是表明了您早也知情?
圣心难测,梁王毕竟是陛下的儿子,又有军功在身,除了此次栽赃东宫,以往他在人前,可最是个恭敬谦卑的皇子,连唤殿下一声‘三弟’都不敢,人心本就难以猜详,万一陛下动了爱子之心,责难广阳宫倒是事小,万一拖延了婚事,甚至不再提就藩之事,这便事大了。倒不如先压上些时日,等到梁王婚后,大事定了,再为她们澄清。”
皇后眸色一深,面有愠色,却并非为谢昭仪。
她回身看了眼楚姜,语气十分难过,“明璋,送上画像的女儿家,都是在适婚年龄,本也是谈论婚嫁的时候了,要等梁王离京就藩,少也有二三月,在这二三月里,若有那些胆小的、性子少了点坚毅的小娘子想不开,又怎么办呢?”
楚姜怔然,忽而自疚难当,嗫嚅几声,才觉得自己那话说得何其自私。
“宝月往昔,不知救了多少可怜的女儿家,她看到阿聂那样苦,不惜大着肚子亲手教她认字算账,那时候,你就在宝月的肚子里啊!”
楚姜那番话,比谢昭仪的算计更让皇后痛心。
她看到楚姜眼中含泪,悲戚地摇着头跪来自己膝前,摸着她与故友相似的脸,“明璋,我听说你在金陵,也为那些歌楼女子喊过一声可怜的,怎么今日,你却说出了这般自私的话?”
“娘娘,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说出了这般可怕的话,我错了,娘娘,我错了。”
她伏在皇后膝头,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一阵阵后怕。
皇后轻拍着她,轻轻给她擦着泪,让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眼睛,“明璋,你不能只学你父亲的思谋,你母亲何等慈悲,你要学她的善良,你曾经并非这般的,你在书阁里,常与元娘议论女子之苦,赞扬史上后妃们的功绩,哪怕史书上几笔描过的妇人过错,你都要骂史官春秋笔法,为何如今,就只剩下你自命不凡,以为旁的女子,便可拿来利用了呢?还是说,在你眼中,不论男女,世人皆如棋子?”
她泪如雨下,痛苦道:“娘娘,我……我不会在这么说了,我不知道我怎么变得这么可怕,我从前不是这样的。”
皇后的衣襟已经被泪沾湿,看着她如此痛疚,宽怀了几分。
她越发像个政客,可她终究还是宝月的女儿,并不曾泯灭了良心,更庆幸,自己能在她来不及长歪的时候发现这一点。
于是她捧着楚姜的脸,谆谆告诫道:“明璋,我也不是圣人,我要为太子筹谋,少不了策事谋心,但这策谋里,要有良心,我是一国之母,是这盛世里最尊贵的女人,可是若连本宫都不能替女子喊一声屈,还能有谁?难不成要指望那些连女人功绩都不肯承认的男人吗?”
楚姜抬眼,为她的话感到一阵阵惭愧,又同样地,也感到一丝庆幸,若是晚了,自己怕会成为尘世中恶鬼。
“明璋,你身而不凡,你是楚崧的女儿、杨戎的外甥女,杨氏、楚氏两族都疼惜的娇儿,是陛下和本宫都疼爱的小娘子,有着这样的身世,你骄纵些都不是大事,可偏偏不能丢了良心。你总说女子不输男儿,往常看话本时也最为鄙夷女子相轻,如今你非要自己挣进权力漩涡中,明璋,你这般做的意义是什么?假使将来你为太子臂膀,连朝官也不敢轻看你,那时你身在高位的意义又是什么?”
楚姜明白她的意思,为自己先前的话一再羞愧,擦了擦泪,凝然道:“身在高位,是想要自己掌握命数,是要叫别人提到我时,不必先提我父兄,是要护住家族,令我父亲无忧,更应,为女子抱不平。”
天地阴阳,男女各半,怎偏偏,束了女人的天地?
这句话,才是她惯常记得的。
皇后冁然一笑,满意地拍了拍她的手,牵着她起身来到殿前。
二人的视线越过宫墙,远处是苍茫云海,翻涌起层叠起伏的涛浪。
“明璋,我救不了所有受苦难的女子,你也做不到,可是一朝天子能做到,或许一年不能,五年不能,可是十年、三十年,我不信不成。明璋,你自傲本领不下男子,那便在太子前面站稳了,不要被那些男子给挤了下去。百年之后,要史官骂你颠倒阴阳,骂你浊乱朝纲,骂你一手遮天,如此方为天子臂膀,也至少为那些你我看不见的,似曾经的阿聂那般在苦难里挣扎的女子,搏一个活路。”
“娘娘。”她眼睛还红着,说话带着一丝鼻音,“我还是喜欢下棋,往后的棋,却不会被折杀了。”
皇后失笑,伸手刮了刮她鼻头,“这样哭得倒是好看,像宝月。”
夜中静寂,阿聂落着泪,在缝补一条披风。
“娘娘竟还留着这一条,这上头的牡丹还是夫人病中绣的,至最后几针时,实在拿不动针,还是老奴给补上的。”
楚姜替她掌着灯,看她撑起坏了的那一处,又红了眼睛,轻喃道:“母亲的针线活不算顶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