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后面那个着一身柔软的青绸,被仆妇搀着,被护卫护着,像是来山中踏青受了惊的贵人。
前面那个脚下一双草鞋,提着鱼篓,脚步越来越慢。
阿聂不知为何她先还如此心急难过,转眼就闲谈了起来,只当是方晏勾起了她的谈性,倒是稍微放了心。
“多谢九娘提醒。”方晏道。
楚姜便不再言语,她心中思虑实在良多,渐生无力感,将半边身子靠在了阿聂身上。
自沈当疾步先行已有一刻,正上了大道,还不见车马来,又奔袭前行,又过一刻到了半山腰那亭子,竹林正散着一股水腥气,他停下歇息时正大口喘着气,闻到腥气便皱起鼻子,余光看到亭子里围了好几个百姓,围着几个渔人打扮的正在说话,交谈声纷杂。
他无意多看,才刚歇了一口气又要跑,却听到一段耳熟的声音。
“再搭你一条死的罢了,死的不要钱。”
他骤然转头,几个农户的遮挡让他看不清那人的全貌,可他见着那侧脸还是认出了人来,登时便呼吸一紧,心也一提,可不过一瞬就继续向山下跑去,趁着农户们喧闹是跑离了半山腰。
廉申只觉余光一闪,转头看了只见几片衣摆,又笑着跟农户说话,“还是山里孩子皮实,跟匹马似的,野的好。”
有个农户穿了一条鱼,也乐意与他攀谈,“可不是,我家那小子就爱撵野兔子,兔子都跑不过他。”
其余人也尽数笑起来,亭子里又是一阵热闹。
却说沈当终于遇上了他手下那兄弟,见他不仅赶了马车来,还将守在山脚下的楚氏部曲也叫了七八个来,都还骑着马,心下大安,一个箭步跨上马车去,坐在马车前赶马,“女郎急着回家,疾行。”
余人当即驱马跟上,一行人又过半山腰,这动静便大了。
廉申只闻马蹄阵阵,便见扬尘无数,并未看清人。
“你近些时日不来山中,且不知山里来了个大人物。”
听农户这语气,廉申是常来山中卖鱼的。
廉申一笑,“哪个大人物?这队伍是他的?”
“正是,长安楚太傅的女儿,正在山中求医呢!”
他便作惊讶状,“方神医肯治这些人物了?那小方祜往后可有福了。”
“小晏也吃了这些年的苦,要是治好了,不知道怎么谢他们呢?到时候……”
沈当赶着马车,风吼着他的脸,叫他越来越紧张,廉申何时成了渔翁?
方晏刚去打鱼归来,转眼就见了廉申在山中卖鱼,其中若无牵扯,他如何也不愿相信。
他仔细回忆起方晏来,说是六七岁了被方祜捡到的,也算学医十数年了,可是方壸从未叫他为楚姜看脉断病,对他也不如对方祜那般在医术上指教,先前他有探寻之心,碍于方壸性情却不敢生出半句好奇之语来,今日一联想,即便匪夷所思,也不得不把廉申与他联系上了。
他想起在荆州时见到廉申的场景,记得当夜还有个身姿颀长的年轻人在廉申身边,他们一伙溃兵,算到今日都是最少也都三五十岁了,他非有过目不忘之能,可是若将那夜的身影与方晏作比,竟也相似了八分。
他心中担心留楚姜跟方晏在一处会出事,马车赶得越来越快,终于看到在树荫下等候的几人,又看方晏还在,立刻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将马车牵去几人面前。
楚姜看他过来便又朝方晏一礼,“有劳师兄了,九娘先行了。”
此时日阳已西去大半,只是辉色明亮,照着她的青衫,让她的裙摆染了绯色。
他也一揖,“九娘慢行,恕不远送了。”他脚下是一筐鱼,并不如之前鲜活了。
沈当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他,小心护着楚姜主仆三人上了马车,又才拱手与他告别。
扬尘才刚激起,又被西沉的夕阳照着,草木笼上尘灰,变得萎靡,他只停留了片刻,就提着鱼篓入了林间,并不是回药庐的路。
马车上,楚姜还在思索着,就听沈当隔着帘子道:“女郎,方郎君身份有疑。”
楚姜只有一瞬的惊诧,“你说。”
“方才属下下山,见到一个卖鱼的渔人,正是我说的那南阳王旧部,也是当日我们所托之人。”
只一个“鱼”字,楚姜便尽数明白了过来,“方晏与南阳王有瓜葛?”
“应当是的,我不敢贸然惊动,若是乍然跑回去女郎身边恐方晏察觉有异,反害了女郎,只敢急忙下山找了人来,照着先前您的吩咐行事。”
阿聂跟采采都惊疑得不敢出声,又听沈当道:“那人叫廉申,昔日南阳王统领十万兵马,军分两部,一支霜翎军直受南阳王管辖,一支龙骁卫由虞氏大宗嫡支虞剑卿直接管制,间接受制于南阳王。
十六年前四万龙骁卫于淮左之战尽数战死,而霜翎军有近千人撤离淮左,回到了金陵之后,陈粲便要以此战事问罪于南阳王,言语斥他贪生怕死,留虞剑卿守城而亡,却自己遁回金陵,南阳王适时已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至其与家中妻儿一并被斩杀时亦未见其醒来。此等暴行只有霜翎军那剩下的那近千人有怨声,陈粲发诏令布告百姓,这些人是受南阳王蛊惑,也并未理会怨声,反而又多杀了霜翎军五百余人。”
楚姜沉吟,“那廉申,就是没死的那几百人之一?”
“正是,他是霜翎卫中一个文书,陈粲杀完了人,大言不惭对剩下的人说还可容他等为南齐效命,廉申等人不受此令,便四散而去,方有了属下与之结识之事。”
“你们如何相识的?”
沈当略作思忖,“属下十年前在长江上遭遇水匪劫杀,被廉申所救,到过他们的船上,知道了他们也算是游侠,之后属下每隔一二年过长江时,若遇上便会饮酒谈笑,至今十年来,加上前次托事,相见不过五面,细想来,尽是属下的失察。”
楚姜心中隐忧渐多,却不怪他,“你虽不说他的仁义,我却知道你为何提议他办事了,我听我大舅舅说过,南阳王是昏迷后被手下人带回金陵的,并非他故意不守城战死,若他清醒着,想必也要死在淮左,绝不会让妻儿受到牵连。”
沈当点头,“我向他们托了那般的事,又仍在为楚氏做事,此事确实惹人生疑,我想廉申以往并不纠缠,无非是雇他之人身份寻常,终于遇上一朝太傅这般人物,道义二字自是不堪再用了。”
“这事是我跟你,都办得鲁莽了。”楚姜没有将罪责尽数推给他,诚挚地反省着自己的错,“我自视甚高,以为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就敢自比父亲身边那些门客了,也没有想到万一他们会有可能拿此事来要挟楚氏。”
沈当不免有些感动,又听车内问道:“那廉申是大魁?”
她这话就是把廉申一行人当作匪贼了,或是实在藏了怒气在胸,又一句:“贼寇之流,拿一幅字自不是为了做贼,他们对周朝或许有怨气,但是最大的怨气自还是对着陈粲跟昔日袖手旁观的南地世家的,那字的用处,我暂且还想不到,等见了父亲再说。”
她说完又垂眸思索着,山路不平,马车上挂着的几只铜铃响得聒噪,幸而马车中铺着的锦缎实在是厚,并没有让她受到多少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