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叫他点破,楚姜即便不愿承认,还是如实道:“我父亲为我,废的心力实在不少,兄姐亦如是,家中还有个幼妹,即便有仆从伺候,可连她也学会煎药了,九娘若不为着他们才是自私了。”
“你既然承认了,我也跟你说说为何叫你做活。”说着他还碰了碰桌上的羹,还是冒着热气,他便又道:“这些体力之劳,实则对你的弱症帮助甚微,你搬上一日的柴也不如打上一套导引术来得好,可是这些低微的体力之劳,能叫你抛去废心力的事,你看着一堆破柴,只想着如何能早些搬完,心里眼里只有这堆柴,而不会整日翻着些诗书为他们做注劳神,一时见到哪个字又想到自己的病,继而心下又担忧这病好不了该如何,纵你心胸开阔,可是心病一起就难消了,再灵的神药也难医治。我让你慢慢搬,一次就捏上一条也无碍,从这院子去东厨,有泥地,有石块,即便是一条木柴你也会仔细看路不会想东想西,你心神空旷了,那些苦汤才有最好的药效。”
这话不说是楚姜,就连方晏也有些怔色,他想起自己初到方壸身边时就被催逼着学做饭漂衣,拾薪喂火,镇日只有睡前的半个时辰空闲,后来那半个时辰也不能有,方壸会逼他读医书读到困睡过去……
“九娘明白先生的意思了,这柴我慢慢搬,不会着急了。”她站起身来,郑重向方壸行了个礼。
方壸也受了这一礼,“好了,羹正温热,用膳。”
方晏这才收回心神,将在院里背书的方祜叫了进来。
小孩一进来便靠坐在楚姜身边,“九娘,我今日跟玢娘还有朱大叔进城去,我给你买一块胭脂回来。”
楚姜喜道:“好呀,那我叫采采跟你作身新衣裳。”
他颇懂得知恩图报,“那我也给采采姐姐买一块,再给聂婶子买一块。”
采采跟阿聂独坐在一方案几前,闻言俱是一笑,“如此可就多谢小郎君了。”
方壸笑话他,“楚三郎给你的银钱还不曾挥霍完?”
“朱大叔把我给玢娘的八颗金豆子还给我了。”
这事众人倒是知道的,方祜大方地将金豆子分了猎户家的女儿一半,那猎户也不是贪婪之辈,转日就送了回来。
方壸对弟子们在银钱的花用似乎从不管束,之前送来的一百金诊金也只是放在一方匣子里,方祜出门玩耍时要赖些铜板,方壸总是叫他自己去匣子里取用。
楚姜说不上这是好还是不好,却也能看出方壸此人对身外之物的不在意,她还从未问起过方壸的前事及他两位弟子的来历,连沈当几次都好奇想问了,叫她给喝住了。
第29章 虞与陆
山中清净,金陵却喧嚣未止。
自楚崧、左融两位太傅及其余东宫属臣跟随刘呈来金陵已有一年有余,这一年中,江南三大世家之一顾氏已诚心归拥,陆氏与虞氏在楚顾两族大婚之前还态度强硬,之后渐也软和下来。
楚崧将这两族的态度归于周朝对南地的百姓减税和针对南人的积极纳士,若说到细处,还大肆兴办官学及蒙馆,江南本就儒风盛行,此举算是将江南泰半的文人都收归了,其中自还有顾氏将吴郡泰半的民心带到了东宫的缘由。
百姓们对周朝的向往,顾氏两位年轻儿郎封了太子侍讲,顾媗娥的一位堂兄甚至受封了太子少傅,这无异于向另外两个高姿态的家族宣示了归拥太子后在周朝的地位,便也因此,在那日在楚宅的端午游夏宴上,有了众位穿戴与楚赢相似的少女。
楚崧令子侄在城中打马招摇,后又将众多年轻相貌好的东宫属官也一并叫去,此举将长安的风华琳琅带来了金陵,金陵百姓崇新尚美,东宫诸人每每出行,金陵老少莫不追看……
诸般压力尽袭于陆氏与虞氏,二族不得不稍放姿态,坊间渐闻两族有名望的郎君常聚宴商谈归拥之事,而昔日对他们态度温和的太子与楚、左二位太傅却态度渐冷,此事流入百姓口中自又是一段轶闻。
一时说是两大世家上赶着讨好东宫,一时又是东宫有了顾氏之后不屑这两族……总是三告投杼、众口铄金,百户千家流传,假的也成了真的。
淮水畔锦绣歌楼中,一个头戴儒巾的中年文士端着茶破口大骂,“卑鄙!楚伯安、左稚远这两个卑鄙小人,竟在城中散播这等流言。”
他身侧一个文士不似他这般激动,神情倒也郁闷,“流言杀人,民心不稳呐!”
阁中还有余人,皆是虞、陆二族中有名望的郎君和两族门客。
先那文士还是愤愤不平,“这些北蛮,真是粗野,还有那楚伯安,竟叫子侄卖弄颜色,此与女娼何异?”
倚在窗边的一个歌女妩媚地转了转扇子,“诸君不屑女妓,缘何叫奴婢来此?说起来那楚三郎真是美姿仪,还有那楚六郎,一动……”
“闭嘴!”一人喝斥住她,“贱婢,何时轮得上你来言语?也就尔等贱人受那蛊惑……”
那歌女面色难堪,倒是无惧色,扭着腰肢到了一个长须男人腿边伏着,低眉抬眼,似花上露泫。
便见那中年人抚着她的肩头,对着口出恶语那郎君道:“七郎,怎可如此粗鄙?”
虞七郎心下一梗,“父亲,这贱婢竟夸耀那楚氏二子!”
此人正是虞氏的族长虞巽卿,他听了儿子的话反而大笑了起来,“一个文章盖世,一个武霸天下,如何夸不得?”
虞七郎却越想越气,又没有反驳之语,只得气恼坐下,猛灌了几口桑落酒。
“巽卿兄,今日可不是来此夸赞那两个黄毛小儿的。”最先开口那中年文士开口道。
“此事难办。”虞巽卿还抚着歌女光洁的肩头,半响才沉吟道:“太子此人,尽受两位太傅掌控,怕是容不下我们啊!”
有人顺着他的话道:“恐怕那太子正妃之位,就是楚伯安为他那病儿留着的。”
“荒唐!”一人忿忿出声,“未来的一国之母,竟是个不治之人,何其荒唐,他楚伯安竟为一己私欲,置祖宗基业于不顾?”
歌女低垂着的眼中尽是讽刺,心笑这些人还未入人家的眼,就已将那国母之位视为囊中之物了,先还口口声声哭齐朝,转眼又歌颂起了周朝的祖宗基业了。
文人娼妓,难怪由来最配。
她突然被上首之人唤住,“茵娘,你说十三说的可在理?”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可是听说那病儿已入东山寻得神医,若是病好了,也不枉费了……”她拖长了妩媚的娇声,将后四个字一字一顿地说出口来,“祖宗基业。”
众人感受到嘲讽,正要发作,虞巽卿便轻抬起了她的下巴,“茵娘,小心说话。”
有人却乍然笑起来,口吐恶言,“想是这贱婢还思念旧宫温柔,恨我们转投了周朝太子。”
茵娘又是一笑,起身将自己衣襟拢好,“奴婢昔日不过是齐宫里看衣裳的卑贱下人,什么旧宫不旧宫的,走到哪里都是伺候人,奴婢还能嫌伺候的主子对奴婢不尊重么?”
虞七郎将酒盏砸在她脸上,愤怒至极,“贱婢,竟敢出言讥讽我等!”
“唉,七郎这样说,奴婢可就不敢再在这里久留了。”她娇俏抹去脸上的酒渍,将砸在颈窝的酒盏亲自递到了虞巽卿手上,轻抚了片刻才离去。
还不待她出门,便听虞巽卿训诫虞七郎,“不过一个贱婢,你跟她计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