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都是土生土长的川禾人,对如此现象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有周栗一个非正宗川禾人好奇地东探西往。
山海镇的街道比起沿湾来也拥挤不少,难怪李峻轩的父母要到沿湾去摆摊,这里的街也施展不开。
李峻轩听了周栗的感慨,突然站定,他目光伸延到一望到底的窄街,指着不远处那个斜坡,声音低沉:“确实窄,以前在这里打架,人多了都不好发挥。”
周栗偏头,眼睛瞪圆:“所以你跑去我们沿湾打?!” 李峻轩失笑,道歉连连,视线在斜坡上停留许久。 “你该不会在怀念吧?”周栗继续瞪着眼睛看他。 “没有。”李峻轩收回目光,淡声说:“是在庆幸。”
周栗这才放过“谴责”他。
晚饭是回“好味”吃的。李峻轩最近露脸的频率变高,林清连他的饮食偏好都摸清楚了。
周俨正好在隔壁店里忙,和回来的三人下凑了一桌吃饭。四个年轻人里有三个男性,林清菜肉都给大份的。
临近收店,店里没有其他人,周栗说话都大声了些,边吃着饭边和周俨分享今天的见闻和工作进程。周俨这些天见首不见尾,刚知道几人“联手”在做事,听了内容后,更是惊讶。
快餐时代,任谁都是利益为先,竟然还有年轻人花费心思和财力去做这样的事情。
“你是怎么想到做这个的?”在坐都好奇的问题,周栗率先问了。
李峻轩停下筷。
周栗和他同桌吃过几顿饭,发现他在进食上总这么不急不慢,这与他的形象其实很违和,但见多了倒也习惯了。
她耐心等着对方出声。
“我的动机其实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美好,虽然我也想尽一份力去发展家乡的文化,但……”他沉吟几秒后开口,声音落在每个人心里:“我最开始做这件事情,是因为做这件事情能让我找到更多人。”
“人?”短促的一个字,是周俨问的。
“嗯,人。”
在场几个年轻人里,按“辈分”,李峻轩最“小”,其实不然,李峻轩比场上“辈分”最大的周俨还年长一岁,两人更接近“同龄人”。
沿湾的书店始终只有一家,那几年没有营业执照的网吧却开了一家又一家,数不清的少年人被互联网洪流冲击,他们来不及树立一个自己的价值观,也尚未拥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只是一昧逐着洪流向前。
劣性的、恶意的、发泄的,他们都经历过那段混乱无比的年少时光。
跨越多年,李峻轩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他的声音既无奈又歉疚,是毫无保留的自我剖白—— “我以前多混蛋,你们大概也知道。哪里打架哪里有我,没有理由的。伤害过不少人,也影响过不少人,那时候觉得自己很酷,清醒后也时常以‘不成熟’来为自己开脱,可是伤害就是伤害。”
“不能因为我的不成熟而让受害人被迫走向成熟,他们根本没必要承担我的不成熟。”
这一句说得拗口,在场的人却都听懂了。
“我重新上高中后,其实也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些过往,我那时候觉得见不得人,觉得自己坏透了,没办法面对这样的自己。等到上了大学,我真正走出去之后,看到这个社会更多的混乱面,我才明白,我不敢面对的不是我自己,是那些人。闹着玩的也好,动真格的也好......”
“我没办法重来一遍了,更没办法弥补,这些我都知道。”李峻轩低着头,声音如他虔诚的懊悔:“但是我想说对不起,尽管迟到了好多年。”
所以他重新回到那些长巷里去,也虔诚去回望那些昏暗不平的斜坡,诚实地去审视自己的年少时光。
他重新抬起头,看向周栗,微笑着给这次沉重的叙述收尾:“所以我说,我是在庆幸,庆幸我能悬崖勒马,没真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周栗下意识去看周俨的神情。
周俨很平静,很温柔,看李峻轩的眼神里除了欣赏,还有对“小辈”的包容。
相比起周孟航小儿科般的叛逆期和周栗顺风顺水的成长经历,周俨和李峻轩才是在一定意义上经历过“重生”的人。
微妙的是,他们本该是对立面,此刻却坐在一起真诚地你来我往。
周栗此刻在众人流动的情绪里,宛若身临其境,看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或者说,周栗回到沿湾的这段时间以来,看似是从大世界逃亡而归,实则内心得到了不断的充盈和通达。
在周孟航开阔的镜头下,在周俨沉默的力量中,在李峻轩诚恳的表达里,周栗才看到这个更加广阔的世界。
她书写过超过一百万字,写浅显的情爱,写端正的文学,写少女的愁思,这是她的假面丰富。
如今所见的这个广阔世界却豁达而包容,装得下每一个迷途知返的、筋骨折断后重生的、真心忏悔的少年。
......
周栗和周孟航齐齐恢复工作的同时,周俨的事业也在磕磕碰碰中进行着。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周俨最后没有选择加盟知名品牌,而是决定创立自己的品牌。
周孟航得知后,直赞他勇气可嘉。
这不失为难度更大的创业。周俨的摸索之路相当艰难,于是原本计划的开业时间一推再推,一直到李峻轩工作室出品的第一期纪录片正式上线。
这是首个周栗一手包办文案策划的作品,周栗为此忙碌了好些天,作品上线当天,一家人观看了完整一期的节目。周俨自此推翻了原先的想法,运用新启发,决定创造一个融合沿湾当地文化的茶饮品牌。
他是生手,因而也学得无比刻苦,从品牌概念到深层的理念,都是他独自思考敲定。周栗每天在书桌前坐到凌晨,偶尔走出卧室去上厕所,都还能看到周俨的房间亮着灯。
周俨是一个犹疑又果断的人,他的犹豫只在下决定前,做决定后,他就不再瞻前顾后了。二十五岁从头再来,算不上太晚,可也说不上早,他出走象牙塔的时间比常人早了太多。
不可能没有压力的。这一个多月以来,周栗每天看他两头奔忙,人累瘦了一大圈。倒是没有再出去跑单了,却仍然终日不见人影,每天不是跑监管局食品局,就是去上培训课。
到十一月,店面装修正式收工,万事俱备的时候,周俨在取名上卡了壳,只能向旁人求助。
这个工作的指向性太明显,周栗都不需要人通知,自觉揽了下来。
周孟航看她自信满满的样子,在她耳边问:“你还会取什么名字?粒的粥?”
周栗牙齿咬下唇,忍。
可惜对方完全不想见好就收,他弯下腰来,更靠近她,“还是……珍宝?”
他的声音好似落在她窗前的夜雨,距离太近,周栗成了不设防的窗口,他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