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这一阵子病恹恹的,加上冬日严寒,整日拘在屋里,本来就情绪不好,就像某种冬眠的小兽,乖巧温顺,但是敏感黏人。
都怪他,除夕都不能好好在家陪她,这么晚才回来。
谢澹一边自责内疚,一边挥退屋里的丫鬟,放轻脚步进了内室。出乎意料,小姑娘没窝在床上,正坐在床沿发呆出神。
“安安,我回来了。”谢澹叫了一声。
叶初抬头看他,像是没看清楚似的,看了又看,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望着他。眸光慢慢凝聚,叶初站起身,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她哇的一声哭出来,像是憋了许久的委屈宣泄而出,她抽噎着说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谢澹顿时有些慌,这怎么还哭了呢,忙问道:“怎么了?不哭不哭,安安你怎么了,生气哥哥回来晚了?”
小姑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委屈地哭着质问道:“你是不是又不想要我了……”
“说什么傻话呢,你是我妹妹,我们是世间最亲的人,我怎么会不要你。”谢澹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说道,“都怪哥哥,我回来晚了,是我不好。安安原谅哥哥这一次,行不行?”
“你别哄我。我知道我们不是亲的,你不想要我了,你一次一次要把我送走,送我去绥州,送我去漉州……”
谢澹一愣,回过神来,轻声问道:“安安,你想起什么了?”
她都想起来了。
第31章 当年(二更)
叶初儿时的记忆最早是从六七岁。
有人记事早, 有人记事晚,六七岁记事也没什么奇怪。
她从记事起就跟哥哥寄居在一座寺庙里。她总是生病,哥哥每日里照顾她, 给她熬药,给她洗脸, 给她梳最简单的小丫髻。他好像不太会梳头,总是把她的头发玩来玩去摆弄很久,有时候刚梳好又松了, 她一摇脑袋丫髻就散了,两人一起哈哈笑。
寺不大, 是在山上。僧人们吃斋, 哥哥怕她生病只吃素斋养不好身体, 隔两日便会悄悄下山去买肉包子,也不好在佛门净地吃肉,便带她出去吃,他背她去寺庙后面的山坡上吃, 那儿有个石潭, 两人可以在谭边洗手。
哥哥怕包子冷了就藏在怀里,他从怀里掏出干荷叶包着的几个大肉包子, 兄妹两个就一起坐在石头上吃。她食量小, 他总是一边笑她吃饭像喂猫,一边哄着她再吃几口。
然后剩下的他就都吃光,两人在外边玩一会儿, 用手掬着潭水漱口,觉得嘴里肉包子的味道都没有了, 再回寺里去。
作为孤儿, 娘亲给他们留了一笔钱, 所以他们的生活也还能过得去,不至于冻着饿着。
他们住在寺后一处偏僻的厢房,僧人们也很少来管他们。她不喜欢生人,他也不喜欢,整日就兄妹俩呆在一起,闲暇时他读书练剑,教她习字。
叶初不清楚在庙里住了多长时间,只记得住得挺久的,好像有好几个月,或者大半年。等到她身体好些了,哥哥便决定带着她回江南去。
他们在路上又走了好久,就慢慢悠悠的,从开春一直走到仲秋,在吴越一带停留下来,随遇而安,与世无涉,搬过几次家,度过了两年安逸简单的时光。
九岁那年,刚过完年,哥哥跟她说要出趟远门。他说,他要去博一个前程,挣一份家业让她过好日子。然后把她送去了漉州。
这是叶初六七岁以来的所有记忆。她的世界就只有哥哥。
然而这段时间,她却渐渐想起了六岁之前的一些事,一些被她忘却的事情。
儿时的记忆更像一些画面和片段,断断续续,不再只是梦境。她那时小,对周遭的事情知道的并不清楚,却记起以前家里除了她和哥哥,还有别的人,哥哥身边有一个小厮,一个年长些的仆役,两人整天沉默寡言的性子。她身边还有娘亲留给她的奶娘和一个丫鬟。
娘亲早早去世了,十多岁的哥哥成了一家之主。一方小院,除了仆人出门采买,他们几乎足不出户,哥哥带着她关起门来过日子。他读书,练剑,陪她玩儿。
后来,哥哥带着他们离开了江南,出门远行,说要送她去一个叫“绥州”的地方。
从江南一直到西北边关的绥州,遥遥几千里。他们扮成普通老百姓,哥哥还把她打扮成男孩儿。他们路上走的很慢,山高水远,走走停停,旅途必定辛苦,谢澹又心疼叶初,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她又是年幼体弱,其他人必然就多辛苦些。
奶娘最先有了异心,叶初还记得奶娘那时的声声抱怨。有一天,趁着哥哥出门,奶娘和丫鬟趁机带着她偷偷离开,躲在一个很黑的屋子里,把她藏了起来,背着她说话,似乎在商量要带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她哭着要哥哥,奶娘叫她不许哭,再哭会引来吃人的妖怪。
奶娘跟她说,哥哥不是她亲哥哥,跟她非亲非故。
奶娘说:“他不是你亲哥,你不要再找他了。”
奶娘说:“你娘亲就只生了你一个孩子,产后伤身早早就死了,你哪来的哥哥。”
奶娘说:“夫人也是糊涂,竟把女儿托付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他自己也不过才十五六岁年纪,跟你不是亲的,哪里会真心对你好,他现在不是就要送走你了吗,他嫌你累赘,不要你了。”
又说:“姑娘你要听话,我们才是真心为你打算,我们带你去过好日子。你以后不要再提什么哥哥了,他根本不是你哥哥。”
叶初记得她被藏了好多天,也不知道是几天,整日关在屋子里。幼小的她不知道从小带她的奶娘怎么会关着她,十分害怕。她们两个倒也不敢虐待她,只是轮翻守着她不许出去,奶娘和丫鬟还把她身上的小金锁拿走了,说要给她换东西吃、换盘缠路费。
后来哥哥找到了她们,叶初记得哥哥带着随身的小厮冲进来,少年猩红着眼睛,嘶吼着砍了奶娘一剑。叶初吓得大哭,后来哥哥就捂着她眼睛把她抱走了,抱去院里哄。
然后哥哥带着她匆匆回到客栈,拿了行李。他们在客栈去码头的路上遭到了一伙黑衣人的追杀,哥哥身边的小厮和年长的男仆拖住那些人,哥哥带着她逃,有人追他们。
叶初至今记得黑衣人手中寒光闪闪的刀一刀刀砍向哥哥,哥哥跟他们搏杀,哥哥已经受伤了,身上都是血,哥哥倒在地上,那人举着刀狰狞地冷笑……
这之后的记忆有了一段空白,模糊不清,竟不太记得了。那时谢澹养伤,她则高烧不退,迷迷糊糊病了好一阵子……
其实这段时间,叶初的记忆就慢慢地恢复,一点一点地想起来一些事情。她知道哥哥不是她的亲哥哥。在这个落雪的除夕夜,远处爆竹声声,家家户户都在过年了,她坐在屋里,等着哥哥回来过年。
茫然间她控制不住地想,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他怎么还不回来,哥哥是不是不要她了,她不是他的亲妹妹,她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谢澹这一刻的心疼无以复加。
他这段时间其实也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他自己就在引领她慢慢起恢复记忆,黄太医也一直在给她施针、用药。
如果可以,谢澹永远也不希望她去回想起那些事,可又不得不如此。这些年他一直努力给她一个平静安详的生活,带着她隐居山野,把她藏在深宅大院,生怕她再去经历半点波折和刺激。
可如今,却不得不去面对,他不能让她长久被那些噩梦纠缠。
只是他今晚也打了个措手不及。叶初那时候小,三岁不到就一直被他养大,从小叫他哥哥,按说她应当不会知道两人不是亲兄妹。如果两人终有身世大白的那一天,谢澹也曾考虑过要怎么跟她说,怎么样才能让她更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