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溜本地口音,说得伶俐,双目紧盯食物,仿佛二人再不给他,他便要扑上前似的。
两壮汉面露嫌恶:“找死!一边去!”
大抵被这少年这么一闹,二人对曲大娘疑虑渐消,丢下“呿”的一声,大步离开。
曲大娘揪着的一颗心松了一半,转头目视瘦小少年,急忙从随身包裹中翻出半个馒头,“给。”
少年狡黠而笑:“我不饿,装的!”
曲大娘想对他道句谢,又唯恐招致麻烦,迟疑未语,却听少年讷讷发问:“听说,你和那位大哥……要到京城去?”
…………
秋末初冬的暖阳遍洒山林,疏落枝叶间漏下的光线忽明忽暗,流光陆离。
驴车慢悠悠顺山道而行,每往前一尺,离京又近一尺。
“阿翕,”曲大娘对那瘦弱少年微笑,“你昨儿采摘的草药当真厉害!敷了一宿,我这腿上的伤一下子好了不少!”
被唤作阿翕的少年在车头摇摇晃晃,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细细打量阿翕白皙纤细的手,左手背正中有一点微红的小痣,宛如雪里落梅,孙一平眸底闪过狐惑,欲言又止,没再多问。
曲大娘又问:“你怎么懂这些?”
阿翕明眸一垂,嗓音压得极低:“我幼时在药铺子里负责拣药,略懂一点药性罢了。”
“难为你小小年纪,没了亲人,离家千里寻亲。”
“到京城后,你有何去处?”孙一平插言。
“……还没想好,我对亲人是否在京,亦不太确定。”他说着说着,已无兖州口音。
此前,阿翕曾告知曲、孙二人,他在老家得罪了恶霸,因而放弃原有的一切,千里赴京寻亲,到兖州时已用尽盘缠,唯有做小活计积攒银钱。
为了节省开销,他趁天气还没变冷,露宿巷中,碰巧听到他们的对话,料想两个吃饼的壮汉要找曲大娘麻烦,才挺身而出,顺便请求他们带上他。
曲大娘感念他出言相帮,替她作了掩护,又想起自己的小儿子与他年纪相仿,已命丧黄泉,心中哀痛,力求孙一平帮他这个忙。
孙一平受人嘱托,本不愿生事,但见这孩子生得柔弱如女子,不大像危险人物,勉为其难答应了。
通行数日,他们意外发觉,此人略懂医术,居然能很好照料曲大娘的腿伤,且大小事均能打理,逐渐对其放下戒备心。
晓行夜宿,大多入住农家或郊野,待曲大娘的腿完全康复时,这奇特的三人组合已抵达京郊。
孙一平按照约定,没送曲大娘进城,而是将她和阿翕一同安置在京郊一座富贵人家的私宅内。
这座无牌无匾的白墙院,古朴高阶配以朱色大门,门后是青色砖雕影壁,内里丹桂香浓,竹石雅致,一派书卷气中不失贵气。
曲大娘一生中不曾到过如此清幽雅趣的宅院,进门时东转西看,见到任何事物均赞叹不已。
而阿翕只关注草木,匆匆吃了顿饱饭,便提出告辞:“这大半月蒙孙大哥和曲大娘照顾,既已顺利到京,阿翕不打扰你们了。”
孙一平费尽心力,好不容易将曲大娘带至京城,还未来得及与托付者交接,自然怕消息泄漏。
“阿翕兄弟,你寻亲也不急在一时。路途奔波多日,不妨先住上两天,说不准,我朋友能为你找寻亲人下落。”
见阿翕不为所动,执意离开,曲大娘依依不舍,劝道:“你孙大哥诸事妥帖,准备了干净衣裳,你好歹沐浴更衣,再去见你哥哥啊!”
阿翕犹豫片刻,对孙一平颔首致谢:“那就谢过孙大哥了。”
“客气啥?”孙一平故作轻松拍了拍他的肩,忽觉他身子单薄得像没骨头似的,唯恐用力过度把人给拍碎了。
…………
阿翕洗去连日的灰土,露出俊秀面容,外加简洁灰袍,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
他收拾随身携带的私物,快步走到庭院,意欲向孙一平和曲大娘道别,却被仆役告知,他们二人正与宅子主人商谈要事,不可打扰。
他焦灼难耐,又无法不辞而别,只好四下徘徊。
院落中寒池玉碎,青石拱桥边湖石堆砌,锦鲤游弋;桥外不远处,楼馆参差,珠帘半掩,窗边冬梅破红,屋内低语不可闻。
临近黄昏,隐隐有桌椅挪动之声,大门打开后,孙一平与曲大娘陪同一名年轻男子信步行出。
那人年十八|九,一身素缎长袍,墨发束起,玉带迎风,眉如远山黛,眸带朗月华,飘逸间透着沉稳,俊雅得如画中少年仙君。
唯独神色无比凝重。
无须多言,阿翕已猜出此为宅院主人,恭敬退至道旁。
原以为不会引起注意,未料对方长目微转,清朗眸光落在阿翕身上,温声道:“孙兄,这位便是与你们同行、擅药懂医的少年?”
孙一平答道:“正是,阿翕,来见一见……言兄。”
阿翕硬着头皮上前:“见过言公子。”
“你手拿包袱,是想出门?”那人目光暗含审视,滑过他的眉眼鼻唇,继而扫向他提着布包的手。
“我还有要事,就不叨扰公子办事了。”阿翕知眼前人非富则贵,言语间尽量客气。
“目下已黄昏,去别处不方便,你且先住下,无须多虑,”他说得十分诚恳,眼角眉梢自有一股萧肃,让人无从拒绝。
不等阿翕回话,他对院落一角的仆役道:“快去备客房。”
“是!”仆役应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