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渡月喜画,主殿高座之后挂着一幅数米之长的《雲境九州图》,桑非晚认字认半边,竟念成了“雨土九川圆”,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偏偏他还犹不知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副沾沾自喜之态,当真是“无知者无畏”。
这个草包现在居然说自己会画画,传出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旁人不信,百里渡月自然更不信。他袖袍一挥,抽手负于身后,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垂眸审视着桑非晚:“你可知若毁了本城主的画会如何?”
桑非晚面色不变,甚至还笑了笑,缓缓吐出五个字:“剥皮,做画纸。”
百里渡月闻言垂眸,霜色的眼睫好似覆了一层落雪,衬着暗红色的绣金长袍,有一种怪诞的美感,轻笑道:“你肤色净,倒是合适。”
他语罢转身走上高座,绯色的衣袍下摆拂过台阶,看样子并没有同意桑非晚的请求。然而众人只见百里渡月在上首落座,身形斜倚在塌上,用手懒懒支头,面无表情思忖片刻,忽然对一旁的侍卫吩咐淡声道:“去,取笔墨纸砚来。”
竟是同意了?!
殿内仆从见状不由得暗自诧异,要知道百里渡月爱画如命,轻易不会让旁人触碰,更别提任由他人涂改,今儿个怎么转了性?
殊不知在百里渡月心中,那幅画已经毁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侍卫闻言立刻去取了作画用的东西,一应都是上好的画材,笔墨纸砚俱有,另还有各色颜料。
桑非晚见状顺势从地上起身,随手掸了掸衣袍下摆的尘灰。他睨着侍卫手中那幅糊了墨的画卷,暗中端详百里渡月的作画的笔痕,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托盘上取了一支白玉毫笔,在砚台上轻蘸蓄墨——
只是寻常的名贵墨砚罢了,并非千年墨。不过也好,千年墨不易干,也不易成形,画了难免露拙。桑非晚的母亲钻研西方流派,外公却是国画大师,他学的虽然不精,但也算有些功底。
这幅画上有群山掩映,有林间幽密,风雪皑皑,一名僧侣在月夜朝着草屋行去。段阳大概是随手一抹,恰好在草屋院外撇出了一道蜿蜒的墨痕。
众人好奇侧目,想看看桑非晚要做些什么。然而只见他手腕疾动,忽然在草屋院外处添了几笔凌厉的枝干,直接盖住了那道蹭花的墨痕,又换了枝笔,饱蘸朱砂,落下红梅点点。墨痕浓淡相宜,落雪之形已出,竟是丝毫看不出原本的瑕疵。
桑非晚左右端详一阵,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他抬眼看向高座上发色霜白的红衣男子,却见对方正好奇盯着自己,忽而笑了笑,用墨笔在一旁的画卷空白处题了行诗——
愿渡恒沙众,长明日月灯。
这画有禅意,诗有佛意,又暗合了百里渡月的名字,实在是再恰当不过。
桑非晚做完这一切,将笔轻轻搁回托盘,抬手施礼,表示自己已经画完。而侍卫也将画卷献上前去,供百里渡月赏看。
百里渡月其实没指望桑非晚能画出什么来,那墨痕太突兀,就算用笔痕晕开也藏不住,却没想到对方直接添了一株嶙峋孤傲的寒梅,枝条旁逸斜出,红梅落雪,风骨有了,意蕴也有了。
他目光扫到一旁的题诗,却见也是一笔风流俊秀的好字,不由得顿了顿:
“愿渡恒沙众,长明日月灯……?”
百里渡月低声缓缓念出这一行诗,不知在想些什么。数日之前,他曾召见过桑非晚,对方不懂诗画也就罢了,大字更是不识一个,空有皮囊,实则腹内草莽,如今怎的书画俱全?
……莫不是被人夺了躯壳?
百里渡月思及此处,眼底悄然闪过一抹冷芒,北域之境一向由他掌管,若是有妖魔混到了眼皮子底下,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动土。他无声眯眼,直视着桑非晚,听不出情绪的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他从来不会记无关之人的名字,桑非晚方才一直以姓名自称,他自然也未放在心上。
桑非晚颔首垂眸道:“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桑非晚。”
百里渡月听出了几分门道:“怎么,你读过书?”
后院那些被四方领主送来的美人大多都是没有仙根的凡俗之人,否则也不会沦落到当玩物的地步。他们或家境贫寒,或出身烟花,总之熏陶有限。就算有能念书识字的,懂的也都是些下九流的淫词艳曲,难登大雅之堂。
听桑非晚的言词谈吐,倒像是读过书的。
桑非晚只道:“识得几个字。”
不过很可惜,识的都是些淫词艳句。
百里渡月却仍未放过他:“家住何方?”
桑非晚没有继承原身的记忆,自然是不知的,他闻言故意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状似混沌的道:“我忘了。”
百里渡月闻言轻笑出声,大抵是觉得这个借口太过荒谬,讥讽反问:“忘了?如何会忘?”
桑非晚闻言故意看了眼一旁的管家,又飞快低头收回视线,似乎有些害怕:“非晚犯了城中的规矩,被管家责罚也是应该的,只是那日不慎伤了脑袋,脑袋便有些记不住事了。”
管家万万没想到桑非晚这个绿茶精居然敢在城主面前告自己的小状,闻言一愣,反应过来立刻结结巴巴解释道:“回禀城主,属下只命人打了他几棍子,却并未下狠手啊……”
桑非晚闻言无意识抚上自己闷痛的胳膊,心想怪不得这么疼,原来是被棍子打的。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挽起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自己青紫交错的胳膊,对着坐在上首的百里渡月道:“是啊城主,管家只命人轻轻打了非晚几棍子,并未流血,只是有些淤肿罢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不知磕到了哪儿,什么事也记不住了。”
他容貌极为不俗,一双手亦是骨节分明,指尖修长,好似玉石精雕细琢而成。现如今添了数道青紫,看起来难免触目惊心。
管家眼见桑非晚一脸无辜,气得一个倒仰,老血都快吐出来了,正欲说些什么,周身忽然凉风顿起,紧接着一道蓝色的光芒忽然席卷而来,将桑非晚环绕在了其中,地面闪现出了一个圆形的法阵——
是驱魂术!
桑非晚只觉四肢忽然凝固,一动也难动,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他诧异抬眼看向百里渡月,却见对方眼底忽然闪过了一道幽蓝色的冰冷光芒。
哎呀,糟糕,是驱魂术!他怀疑你是夺舍的邪魔外道,正在用驱魂术试探你!
系统忽然蹦出来,紧张抱住了桑非晚的肩膀。
驱魂术可以逼退夺舍他人身躯的邪魔外道,桑非晚如果真的是夺舍之魂,此刻定会痛苦难当,犹如万剑穿身。
桑非晚万万没想到原身蠢得大字不识一个,累他露了馅,闻言皱眉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不要慌,系统给他加油鼓劲,紧张念叨,我是正义的小系统,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系统是正经系统,宿主是不是正经宿主就不好说了。桑非晚可不想落得一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此时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强装镇定的等待结果。然而那抹蓝色光芒在桑非晚周身盘旋许久,桑非晚也不见任何痛苦之色。
几息之后,那抹蓝光终于渐渐淡了下去,消失不见——
百里渡月收了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