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娇说:“你身体太虚弱,坐我们的马车吧,三四天就能到。”
他拒绝了傅娇的好意:“这是佛对我们的考验,如果我乘坐你们的马车,佛会责怪我不诚心。我不能辜负家乡的乡民。”
“可你的身体不允许你再继续磕下去。”傅娇提醒他说。
他红扑扑的脸蛋上漾起笑意:“求佛者就算死也要死在求佛路上。善良的中原人,你们自去吧,愿佛祖保佑你们。”
见他执意坚持,傅娇不好再勉强,留下两个人陪伴他,继续她的征程。已是将夏,但高原上还没有夏日的暑气,在树荫下甚至还得披上厚厚的棉袄。傅娇回头看了一眼,虚弱的藏族汉子虔诚地磕着长头,面色坚毅,眉宇宁静。
吐蕃离凉州有近两千公里,他们历时一年,终于在正和九年的初夏抵达吐蕃。
吐蕃地处高原,天低云阔。吐蕃的王工修建在都城最高的山丘之上,依山而建,群楼重叠,殿宇嵯峨,红白镶嵌的辉煌建筑高耸入云,象征着这个向上的王朝最高的权利。主殿内的红、白庙室鳞次栉比,抬头仰望,就能感受到它屹立在蓝天白云下的雄伟壮观。
傅娇侧过脸看站在身旁的静安法师。与她相识以来,静安法师一直温和从容,即使途经战乱,被流民拦下抢走行囊,她也不曾露出丝毫情绪。及至今日,向佛者抵达梦中的圣地,双眸中情不自禁地溢满泪水。
吐蕃赞普听说中原的使团抵达都城,竟然亲自到宫殿前来迎接。高原气候严寒,土地贫瘠,他们极其向往物产丰饶的中原。
静安法师患有腿疾,自京城启程便偶尔疼痛,长途奔波之下,腿疾愈发严重,到了高原地区,呼吸不畅,有段时日几乎到了不能行走的地步。傅娇担心她有个好歹,很久都不让她走动,一路上她尽最大的努力照顾她,最近终于好了些许。今日她却拒绝了吐蕃赞普的肩舆,让傅娇扶着她一步步缓慢地爬上山顶的宫殿。
行走在高坡上,登高眺望合股对岸枯黄的山崖,层层叠叠排列在厚厚的浓云之中,恍如走进了一个别样的世界。
静安法师站在风中,热泪滚滚。她向着迦南寺的方向远远眺望。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傅娇知道她在向她的师父报答喜讯。
一代人的愿望与梦想,终于得偿所愿。
傅娇站在她身后,静静凝睇着她的背影,心想,就算不知道该做什么,但追随心志坚定的人总是没错的。
吐蕃赞普热情地欢迎了他们一行人,傅娇他们来的时候带了很多的医书、制造之书、农耕之书和中原的种子。吐蕃赞普看到那些书和种子,欣喜若狂,吐蕃太冷太干了,能种的作物很少,百姓很多吃不饱饭,每年都有很多人饿死。如果他们带来的种子能顺利成活,可以养活很多人。
他用最高的待客礼仪招待他们,甚至允许他们住在宫殿里,和歇逻的高僧讨论佛法、辩经。得知他们要请青瓦达孜宫的经书,他立刻命人前往青瓦达孜宫将经书送来,立刻着人动手抄写经本。
赞普的长子加措今年八岁,十分向往中原文化,时常去找傅娇,缠着让她教授他汉话。傅娇便提笔默背下四书五经中的经典,开始教授他汉文。
赞普为了更好地学习汉文,让很多喇嘛跟着她一起学习。她每日向吐蕃喇嘛请教佛法,吐蕃喇嘛向她请教中原文化,日子过得忙碌却充实。
他们原本打算次年夏启程回迦南寺,但吐蕃赞普以让他们留下翻译经文为由,劝说他们再待一年。傅娇问过静安法师的意思,静安法师觉得很好,经文都是吐蕃文所书,与其回大魏闭门造车,不如在此地翻译完再回去。
于是他们留了下来。
正和九年秋,她带来的第一批冬麦种子丰收了。加措兴奋地捧着一把新麦子跑到她屋子里,欢呼道:“法师,您带来的种子采收了,父王说产量很不错,可以养活很多百姓了。”
傅娇从案牍里抬眸,弯唇浅浅一笑。
加措是个很外向的孩子,总会告诉她很多新奇的事情。
这日他忽然闷闷不乐地进来,学习的时候也没精打采。傅娇问他:“你因何分心?”
加措垂头道:“父王说我不如中原的那个太子。”
自从正和七年离京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听过关于李洵和熙和的事情了。如今听加措提起中原的那个太子,她才反应过来。
“父王说他跟我同岁,却远比我优秀。据说我们派去中原的使臣就是他接见的。”加措叹了口气,眼睛里浮现些许挫败:“而我现在面对自己的大臣有时候都说不出囫囵话。”
傅娇也垂下了头。
她从前做错很多事情,但唯一不后悔的便是对他如此。起初她只想他平安地活着,现在他不仅平平安安,他还是如此地优秀。从前她就知道,他有一颗仁爱善良的心。
以后他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
在加措的心中,傅娇是一位绝好的老师,她聪慧善良博学多才,总能为他答疑解惑,安抚他的躁动不安的情绪。但今日他向她诉说苦恼,她却没有安慰自己。
他转过头看她,却发现他的老师不知为何竟然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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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正和十年春, 傅娇的书经书翻译到了瓶颈,许多晦涩佛偈翻译成汉文失去原文的本真之味。吐蕃赞普找了喇嘛与她研讨,到了夏天终于翻译完两卷经书。
经书共八卷, 她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堪堪翻译了两卷。要译完全本还有很长的路走。吐蕃喇嘛听说中原来了几位佛法高明的法师,纷纷上门论经。在酥油香气氤氲的佛殿中, 傅娇和喇嘛们坐而论道,渐渐声名大噪。
她每天的生活很枯燥,除了吃饭、睡觉, 便是翻译经文、教授加措汉文、修习功课。加措说她分明不是苦行僧, 修的比苦行道还苦。
正和十年冬, 吐蕃下了好大的雪, 鹅毛一样从天边洋洋洒洒飘下来。静安法师腿疾发作,不怎么出门行走,傅娇在屋子里陪她。围在火炉旁搭了一张桌案, 伏案翻译经书。炉子上煮着馥郁的酥油茶,热气腾腾蒸起来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闻着香味儿她无心做事, 干脆放下手里的笔, 和她们围坐在一起闲谈。
外面的雪没过脚踝,春生从外面走进来, 放下捧着的饭菜, 双手拢在嘴前呵了口热气:“外面的雪好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傅娇双手捧着滚烫的酥油茶, 轻轻吹了口:“最多两天就要停了。”
春生和傅娇在一起两三年, 知道她有观天象的本事, 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顿时高兴起来:“这里不似京城,京城的雪一下就没完没了,恨不得下一个冬天。”
她若有所思朝窗外看了一眼,喃喃道:“也不知道京城怎么样了。”
无论是星辰大海,还是芸芸众生,所有的变化都只是惊鸿一瞥或平凡的一瞬,而恒久不变的是前行的身影。山高水长,从方寸山逃出来已经三年时间,可又好似昨天才发生,这几年,傅娇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不似从前在万象宫中,每天都度日如年。
所以她不觉得现在有多苦,潜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怎么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