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月生掏出镯子放在桌上,颜令仪伸手去取,却被燕月生阻止了。燕月生按着芥子镯,言简意赅:“解药。”
“解药已经没了,”颜令仪说到此处有些心虚,但很快便理直气壮起来,“我爹给了我解药药方,你回去配出来也是一样。”
“药方?”
燕月生咀嚼这两个字的分量。颜令仪从怀中摸出一张薄纸,就这么递过来。燕月生放开芥子镯,伸手去接药方,顺手帮颜令仪掸了掸衣袖在桌上沾染的尘埃。只见黄纸上涂涂抹抹,有好几味药草写上去又被划掉,隐约可以辨认出“郁金一两”“贝母三钱”等字。
“这被涂掉的……”
“自然是不需要的。”颜令仪说,“我爹一时记差了药方,命我把写错的给涂了,剩下的都是对的。不信你看我后来抄的这张。”
燕月生一瞥,确认两张黄纸上誊录药材的确一致。但她心下仍有疑虑:“为何要给我这一张涂抹过的,而非已经抄好的。”
“你若是嫌脏的话,我把这张给你也是一样。”颜令仪不甚在意,“大不了我回去再抄一份就是。”
颜令仪本来就不在意这些,父亲的叮嘱也被她忘在脑后。燕月生看着颜令仪面上神情,知道颜令仪胸无城府,若药方中有机关,颜令仪怎么也瞒不住。她沉吟片刻:“算了,给我这张就好。”
她拿走涂改过的那一张。颜令仪抢过芥子镯,肉眼可见地松口气。
“药方算不上解药,若是服下之后无效,我依然会来颜府拜访。”燕月生看着颜令仪如释重负的模样,“到时候,我便不会这么客气了。”
“若是解药无效,恐怕你活不到上门拜访的那一日。”颜令仪被燕月生尖刺得有些不适,出言驳斥,“阎王爷可不会管你客不客气,希望你到时候不会死得很难看。”
“说的也是。”燕月生并不恼怒,反而笑起来,“我要怎么保证手上拿的解药是真的?不如颜姑娘在这里陪我七日,确定毒已经解开,我再放颜姑娘走?”
二人对面而坐,燕月生始终语气平缓,毫无发怒神色。颜令仪却汗毛乍起,隐约觉出几分危险,顿时后悔自己方才逞一时嘴快,偏要讨到嘴上便宜才高兴。
“你若是敢抓我,我就——”
“就怎样?”燕月生歪头看她。
“燕月生在这里!”颜令仪忽然大叫出声,一把掀翻桌椅,茶水跌落在地。燕月生迅速起身避开。颜令仪趁机抢出茶棚去,夺过茶棚前拴着的马匹飞身而上,一脚踹在马腹上。马儿受了惊,猛嘶一声后绝尘而去。
“我的马!”茶棚老板奔了出来,却只能望尘莫及,“我的马!”
那头小二见势不对,劈手来揪燕月生:“你的朋友抢了我们老板运货的马,你总要赔钱吧?”
“燕月生,哪个燕月生?”茶棚其余客人大惑不解,有伶俐些的人想了起来:“怎么好像和京中的睿郡主一个名姓?”
“睿郡主不是年前就死了,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可不是吗?”燕月生从善如流接过话头,“方才那位姑娘不是我朋友,是乌鹭城城主之女颜令仪。她约好了在这里碰头,从我这买一样东西。我见她出身颜家,料想不会赖账,没想到她为了不付钱,竟做出如此无赖行径!”
“我管她是不是你朋友,赔钱!”老板捋起袖子,气冲冲地走到燕月生跟前,“你要是敢不付账——”
“给你就是了。”燕月生扔出一块银子,老板慌里慌张地接住,“这只是我代为偿付。你若是有空,去乌鹭城城主府问问,我包你能得到两匹马的银子。”
燕月生付了茶水桌椅等赔偿的银钱后离开茶棚,屠汝陵在不远处的竹林中等着她。燕月生从袖中取出一包糕点递过去,屠汝陵接过去啃起来。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用幻术偷颜令仪的荷包,”明渊身形凭空浮现,“我一直以为你很喜欢她。”
“颜令仪确实没什么心眼,但她的父亲颜广闻却不值得信任。”燕月生袖起双手,“他舍不得他徒弟女儿的性命,要用我的命去解开秋庭谱的秘密。嘴上承诺必有重谢,暗地里却给我下毒,分明是不怀好意,说一套做一套的两面三刀。如今我毒素未清,只取这么一点银两,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你还要我怎样?”
“你敢信他的解药药方?”
“信,但是不能全信。”
燕月生从袖中夹出一片黄纸,颜令仪若是见到必定大为惊讶。那不是解药药方,而是她自始至终没有从怀中掏出来的,七日断肠散的制毒方。
“我不通药理,但这世上有的是懂得解毒的人。”燕月生说,“我需要在六天里找到合适的人为我解毒。如果当真毫无机会,我才会考虑要不要用这一张药方。”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北斗破军
颜令仪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一位是她的父亲颜广闻,一位是她的师兄宋阙。她在十九岁之前,从没有预想过这两位至亲至爱离她而去的可能, 遑论这般惨烈的告别。
她爱慕多年的师兄宋阙, 亲手杀死了她的父亲。
庭院空旷,乌压压跪了一地家丁。下人们神情悲痛, 同时悄悄竖起耳朵,等待卧房内随时可能传出的哭嚎。然而房中一片静悄悄,仿佛他们方才见到颜令仪进了卧房只是错觉。
但他们很快便知道不是, 因为颜令仪的问话从窗内传了出来。少女声音平淡却冰冷, 没有半分多余的悲伤痛苦:“你说你见到动手的人是宋阙, 你确定?”
被宋阙撞倒的侍女急忙回答:“确定, 奴婢以项上人头担保……”
“确定就确定, 没事起什么誓?”颜令仪打断侍女的话, “我爹临终前, 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有是有, 只是……”
声音低下去, 几不可闻。外间等待的人正抓心挠肺地好奇,房内忽然“哗啦”一声,仿佛颜令仪发现了什么事。桌椅被一脚踹翻,书本撒了一地。原本伸长脖子偷看的仆人慌忙低下头。尚未解开披风的颜令仪大步跨出门来,身后衣袍翻卷如红云。
“传令下去,封锁全城, 挨家挨户搜捕宋阙。能提供宋阙去向的人,赏金千两。能生擒宋阙送到城主府的, 赏金万两。务必活捉, 我有话要当面问他。”
少女脸上绷得紧紧, 仿佛是用石头雕刻成的。两片薄唇抿在一处,带着刻骨铭心的恨。仆人互相交换眼神:“是!”
颜广闻既死,颜令仪便是乌鹭城主。尽管她年纪尚小,修为浅薄,还不足以服众。好在颜广闻素日积威甚重,颜家门下暂时还不敢闹出乱子来。
乌鹭城街头十步一隔贴一张宋阙的画像。通缉令上宋阙笑容温和,温文尔雅,恰是一位进退有度的谦谦君子。城中知道宋阙身份的百姓都大为惊异,不明白宋阙究竟犯了什么错,以致颜令仪发怒至此。
有些人猜测城主府元宵节那把火便是宋阙放的,如今畏罪潜逃。有些人则猜测宋阙本是奸细,自小卧底进城主府,企图偷取颜家仙缘。众说纷纭,一时难以尽述。
而颜令仪只是倚靠在父亲棺材旁,反复抚摸棺上木纹。她坐了三日三夜,怎么也想不出宋阙对颜广闻痛下杀手的理由。有时她心中痛苦郁结到几乎要发狂,恨不得将屋里一切陈设砸个粉碎,可又舍不得打扰到父亲的安宁。有时她心中宁静哀伤如水,仿佛最愤怒的一部分灵魂已经切割远去,疲倦到什么都不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