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
谢玦第一次见到林南嘉时,是四岁那年。
他方大病初愈,早春时节天还有些凉意,正裹着狐裘在小花园里散步,欣赏着谢府的满园春色。却没想,他看了一个缀在树上的“小桃子”。
“小桃子”身着一身妃色的裙装,夹在在满树姹紫嫣红的桃花间,倒真如一只娇嫩的蜜桃。
桃树不高,但对于叁四岁的孩童来说却不好下。“小桃子”脸上带泪,满树朱红衬得她那张白皙的小脸当真是人面桃花。
谢玦很快就猜到了她的身份,是从江南来的林家表妹,也是他自幼订下婚约的小未婚妻。
表妹入府的时候,他正染了风寒,缠绵病榻,只听得周围人说是个乖巧又惹人怜爱的孩子。
“她是玦儿的未婚妻,所以玦儿可要多多照顾林表妹,知道吗?”表妹未来时,母亲曾摸着他的头耐心解释着。
眼下,他乖巧的小未婚妻正挂在桃树间,脸上还带着几滴泪。
“别害怕,我让他们接你下来。”谢玦走到树下,轻声安抚着正抽噎的小表妹,指挥着一旁身手矫健的小厮接她下来。
他抽出怀里的帕子,细细帮忙擦去小表妹脸上的泪珠,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哭肿了眼,大概是被吓到了。“已经没事了。你的丫鬟呢?”
从小表妹颠叁倒四的话语中,谢玦才弄清楚,原来她的丫鬟不会爬树,跑去找别人帮忙了。正巧让他遇到了。
“给你一块糖,莫要再哭了。”果然女子是水做的。谢玦看着梨花带雨的小表妹,从怀中摸出了今日喝完汤药未吃的饴糖来安慰她。“你是林表妹吧?我叫谢玦,是你的表哥。”
吃了糖的小表妹终于止住了哭声,讨好地伸出小指去勾他的手,“我叫……林、林南嘉,表哥可以叫我‘囡囡’。”
稚嫩的小郎君反手勾住了自己未婚妻的小指,“囡囡可要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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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南嘉穿着书童的衣服,局促地躲在他的身后,悄悄向谢氏学堂里张望着。
谢玦觉得好笑,转过身替她整好衣冠,轻声安慰着,“莫怕,万事有我在。”
别看林南嘉如今十分怯懦,待到先生讲课时,她就全然忘却了这些,一双眼聚精会神地看着书本,仿佛将当天的日光都凝在了双眸。先生讲完后,她依然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谢玦觉得有趣。
他向来学得很快,大多是一点就通,是以常能抽出功夫照拂着林南嘉。“怎么?还不走吗?”
林南嘉方才从书本中回过神,慌慌张张地收拾好书本,就要负笈。
“这是做什么?”谢玦皱着眉拎过囊箧。那囊箧很沉,哪里是囡囡这样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应当背的?他虽然体弱,到底是个郎君,无论如何都该由他承担。
“玦表哥,”林南嘉有些着急,“把囊箧给我吧。我可是你的书童,哪有让主人负笈的道理。”
谢玦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莫怕,没人看到。”
他们这般磨蹭,学堂中的人早就走光了。谢玦背着囊箧,拉着自己的小未婚妻,缓缓向早就等着的马车走去。
“今日先生讲的,囡囡可有不懂的地方?”
“有的!书中的‘禀于天者,有清有浊,有善有恶,是之谓气’,为何解?”
“这句啊,等回了府,表哥给囡囡慢慢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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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南嘉及笄那日,谢玦多饮了几杯。
他身子弱,向来注重修养,不曾贪杯。但看着林南嘉那张如花似玉的娇颜和今日喜气洋洋的氛围,他难得开怀,纵容了自己。
一晃多年,他的小未婚妻就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谢玦已听闻父母商议,要为他们择下婚期。
经年桃树上的那只惹人怜爱的小桃子,很快就能被他正大光明地摘下珍藏。
万事俱备,只差他在春闱一搏,至少为囡囡挣个进士夫人的名声回来了。谢玦相信自己的才学,金榜题名应当不是问题。
昔年他同囡囡一起制成的桃花酿流入口腔,淡淡的甜味带着迷离的微醺在他心中蔓延。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叁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女郎常健,叁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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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谢玦睁开眼,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又梦到了同囡囡一起的回忆。他勾起唇角,沉溺在往事之中。
正想着早点起床,去天福楼买囡囡最爱的羊奶酥,双腿的酸痛让他才意识到林南嘉如今是被太子软禁在水鹊院中了。而他,前几日方才把他们的婚书交给太子,以求得他能待囡囡好些。
如今,她已不再是他的未婚妻了。
谢玦忍住心中的悲恸,唤来小厮帮他更换腿上的药膏。他那日跪了约两个时辰,两个膝盖淤青一片,若是无人搀扶根本无法回房。但比双腿更痛的,是他被迫在院中听着太子同囡囡欢好的声音。
囡囡凄切的哭声如同一把刺刀,将他的心扎得千穿百孔,呼呼冒着鲜血。
但在皇权的威压下,他无能为力,只能自虐式地跪在原地,试图用双腿的疼痛来惩罚自己的软弱。
谢二小姐过来看他,向来矜傲的才女看到他的样子就忍不住掉下泪来,“小弟,你的腿……”
“不过是小伤,会好起来的。”谢玦勉强打起精神去劝慰他的二姐。
“再过几日你就该上京了。如今你这副样子,怎么坚持得住?”谢二小姐忧愁地看着他,“十年寒窗苦读,难道就要这样付诸东流吗?”
“二姐不必担心,不会耽误殿试的。”谢玦叹了口气。“你可知囡囡那边,如今怎样。”
“还能怎样?水鹊院门口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谢二小姐忍不住义愤填膺起来,但也只能隐晦地指责几句,“谁能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人呢?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对了,据说太子过几日就要回京了,怕是要带囡囡同行。”
送走谢二小姐后,谢玦怅然若失地翻着手中的书,却一个字也读不下去。他索性摸出了藏在书房中的一个包裹,是昨日囡囡身边的桂香偷偷交给他的,说是再用不到了因此任凭他处置。大红色的衣料从缝隙中露出来,上面还绣着金线。
这本是囡囡缝了多年的嫁衣,一直藏着只说等大婚当日再给他看。
可是他们再无缘做夫妻了。
他何尝不知囡囡如今同他划清关系,也是为了让他能平安上京赶考。但如今,他对于今后要效忠的大梁皇室却充满了迟疑。若是侍奉这样表里不一的帝王,纵使他居庙堂之高又有何用呢?谢玦心中偶尔也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或许找个地方同囡囡一起开个学堂,日后他们郎情妾意,琴瑟和鸣,也算是不枉此生。
故攲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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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远处那队浩浩荡荡的车马,谢玦紧张地确认了一下树下埋好的新土。
他终究是求着父亲去了他族谱上的名字,从此他不再是陈郡谢氏的公子,只是布衣谢玦罢了。若是家中其他的兄弟姐妹提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请求,恐怕早就被父亲罚去祠堂反思了。但父亲终究是不放心他的身子,也愧疚于退婚一事,他在父亲的书房前跪了几日,便求得了父亲的无可奈何的同意。
马车快到近前,谢玦跪在了马路中央。他挺起脊梁,直视着马车大声说道,“还请殿下能放过谢某的表妹林氏南嘉。”
一旁的侍卫想拉他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了一股蛮力,愣是纹丝不动。见车厢内没有一丁点反应,谢玦又大声重复了四五遍这句话。
下人见他如此固执,只得无奈地通传太子。门帘掀开,闪过属于女子衣裙的一角。谢玦攥紧拳头,整了整方才被侍卫拉扯过的衣襟。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样既莽撞又傻气?最好的办法,应当是先让囡囡被太子带回京城,他再想办法徐徐图之。
可是他怎么忍心让囡囡在外独自经受狂风暴雨,自己却在煦日和风下慢条斯理地想着办法呢?
更何况,对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等囡囡入了太子府,他一介布衣,有什么方法将囡囡从严防死守的太子府中救出来呢?就是他蛰伏数年,侥幸在这人心叵测的官场上成为权臣又有何用?太子为君他为臣,这点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所以他食言了。
谢玦生平头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平庸和无能,连所爱之人都护不住。
他也曾试图去寻些江湖人士或是有才之人的帮助,可是却连门路都找不到。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到头来竟然对他一点帮助都没有。但谢玦顾不上自责,只能再想其他法子。
若是向家人求助,陈郡谢氏作为曾经的望族,或许还有些人脉。但谢玦心知他们是不会为了一个孤女忤逆皇族的。虽然他们平时待囡囡也不差,但一条人命同一族的命运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这也是为何他自请除名的缘故。否则父亲就是将他关在府中一辈子,也不会让他做出任何威胁到谢氏一族的事情。
到头来,他所剩下的只有那些无用的之乎者也,和这一身血肉。
那句话怎么说的?
“百无一用是书生”。
于谢玦而言,确实没错。
太子的身影从车帘后走下马车。天生的上位者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垂下眼眸看他的目光都有着高高在上的不屑,仿佛看着一只挡车的螳螂。“怎么?孤之前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
谢玦心知自己确实是不自量力。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谢玦无所畏惧地直视着太子,而后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还请太子殿下能放过小人的表妹。”
“放过?她已经是孤的女人了,岂是说放过就放过的。”
“小人不才,尚有几分学识,愿一生为殿下驱使,只求殿下能高抬贵手。”谢玦一下又一下地郑重地将脑袋磕向地面,额头已经被地上的砂石磨破了,他却不肯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