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规律地只存在一段时间,五点,然后梁胥接管身体,紧接着九点,原来的身体,陆钦接管回来。
只是,梁胥的时间似乎,一天天在变短。
从九点,到八点五十五,到八点半,到七点。
周幼里用陈秋柠的身体观察,远远的,默默的,感觉到他散发出来的惫懒感觉,深入到灵魂里。
他好像有些不愿意醒来了。
下午,晚饭时间,同学来找周幼里,“秋柠,你最近都不怎么跟我们一起吃饭啦!”
“我有点事”,周幼里说佯装收拾书桌。
女孩子小声细语,簇拥着离开她的桌前,教室的人也往外走,而窗户边上的少年收拾得很慢。
不疾不徐的,不同于其他人慌忙抢占食堂,他甚至拿出了作业本。笔尖沙沙作响。
五点的钟声响起。
她看到他的身体发着蓝色的光,阳台正下着小雨,阴天,乌黑,光线不明朗,正在写作业的动作停了停,表情沉在那里,侧头,看着窗外,周幼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也跟他看向窗外,捻了捻手指,意念一动,乌云渐渐散开,雨停了。
只见即将骤雨的天气变晴,天边出现一道彩虹,映照在窗户上面,从雨点里一条条流淌下来。
梁胥缓缓站了起来。
周幼里放平呼吸,继续低头看书桌。
她看到男生的脚步往前,走到她面前,又继续往前,直直走出了教室。
周幼里僵在原地。
她往他离去的门口看,走廊被遮挡,看不清楚,她走出教室。
梁胥正在门外的墙边。
背靠着冰冷的瓷砖,不发一言地望着走廊,教学楼为环形,目之所及是对面空荡的教室,环形区中央空荡,人站在栏杆边上俯视,可以听到楼下学生的声音。
“雨停了”,“快把伞收起来”。
“你看,彩虹!”
梁胥默默注视周幼里,没什么表情,只说。
“你来了啊。”
周幼里脑袋停转,身体发直,她把呼吸放得好轻好轻,说,“嗯。”
少年的脸上带上了让她陌生的表情,梁胥问,“这次,想让我,干什么?”
周幼里心口一颤。
她捂住嘴巴,“我不是…”,眼里有了湿意。
平复自己的情绪,呼气,擦拭眼睛,“我没有想让你干什么,对不起,不是这个意思,请你…继续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梁胥说:“嗯。”
他的视线转得极慢,从对面的教室移动到周幼里身上花了一分钟,说,“真的吗,我想做什么都可以?”语气几乎毫无起伏。
但周幼里没听出来,情绪激动的是她,她说,“真的,真的!你想去哪里?我现在就带你去,我好想你,我——”
“我想去死。”
无波无澜地扫过周幼里,看建筑的上空,被四面高墙框出一小片的方形。
“怎么会又醒来啊?”他说。
“我…真的……不想再继续了。”
·
两千年以后,发生了什么?
周幼里进入冯致的世界,可以预知未来十年的事情,因为她写的是过去的事。
把世界线拉到当下,再往后推,两千年里的变化,只有巫鹤知道。因为那是他的时代。
战争再次爆发,土地被污染,资源贫瘠。
新世界的人们找到了最接近永生的办法,将新人类投入到轮回的梦境当中。那些编织梦境,搭建虚拟世界的人,成为了新世界最伟大的人。
一开始,只有少数权贵能够抵达永生。
后来,搭建世界的织梦者组织建立,坠梦变得普及,从第一阶级一一下放,永生从少数贵族,普及到普通人,最后织梦者自己也进入了睡眠。
巫鹤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织梦者。
也是最后的。
当他打开阁楼的书房,远远看到的是一片空旷的天,在弥散的黄沙和灰尘当中,看得到巨大的鲸,巨大的鸟,无比缓慢地翱翔。
仿佛置身上古,传说中的鲲鹏,一眼望不到身体的尽头,从巫鹤的视角稍稍偏移,往后拉,一点点往后拉,看到他站在鸟的眼睛,天空中无数的大鸟和大鱼,迟缓交错着飞行。
密集压缩的空间做成鸟和鱼模样的飞船,镂空的金属洞穴里无数的人类沉睡其中,静谧而安详地堕入幻梦。
只有巫鹤醒着。
也不是没有尝试给自己编织故事。
但作为世界上最伟大的造梦师,他拥有世界上最缜密的逻辑,最伟大的天赋——
那是一种极致的理性,使他无法相信自己的故事,如果,他真的爱上了周幼里,那么一定是因为有那么一刻,她可以感知他的孤独。
巨大的,人身不可承载的孤独,无法言喻。
站在鸟的眼睛,视线随着巨兽的翱翔平缓游移。
巫鹤想,那应该是现在。
彼时,她还不知道如何爱上自己创造出来的幻影。
现在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