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柳愔愔,父亲是礼部尚书,她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与其他官家大小姐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始终都没出过柳家后宅。
在十五岁那年,母亲给她找了个未婚夫君,她才得以和外面的男人见面,关系日深,就待正式出嫁。
岂知,十六岁那年,女皇登基,普天同庆的日子,她父亲回到家后却大发雷霆,把她母亲狠狠痛骂一顿。
柳愔愔去劝解,哪知道往日里对她疼爱有加的父亲,却突然指着她鼻子骂,说女人就不该管男人的事,在家里相夫教子,抛头露面就是败坏门风!
柳愔愔怔在原地,被乳母拉走。
从那以后,柳家就变了,母亲终日强颜欢笑,后来又变得十分担心,坐立不安。
有天晚上,母亲突然特意来与她睡,对她说,那些读书人写的东西万不可轻信,名节并非女儿家的全部,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柳愔愔那时候懵懵懂懂,还不是母亲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几日后,她却马上知道了。
一队官兵包围了柳家,柳愔愔和一众女眷被押着跪下,一个宫女宣布了女皇圣旨,她耳朵嗡嗡的响,听不清圣旨到底是什么内容。
她看向父亲,父亲的官帽被夺下,又被押走,她再看母亲,母亲跪在地上磕头,祈求回屋换一身衣裳。
他们答应了。
母亲进屋前,回首深深凝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关上了门。
等柳愔愔再见到母亲时,她已经躺在了地上,脸发黑,脖子上一圈深深的勒痕。
柳愔愔哭不出来。
那天,她被送入了青楼,从一个循规蹈矩的大小姐,变成供人淫乐的妓女。
三日后,她被破了身,夺走她第一次的男人,是一个肥胖的公子哥,一边弄她,一边骂柳家。
她流了好多血,躺在床上好几日下不了床。
之后,客人一个接着一个,柳家大小姐很受欢迎,一晚上一百金。
郡王府,亲王府,车骑将军之子,卫将军之子,大鸿胪的小舅子,工部尚书的外甥,刑部,礼部……
满朝文武,六部官员,她都见识了一遍。
终于,她从一个男人戏谑的话中得知柳家的消息:
她父亲不满女人当皇帝,与同僚在背地里说了一句女皇的坏话,就被刚登基的女皇抓住把柄,下旨抄家灭族。
柳愔愔的泪水早已哭干,那一天之后,她心里只有恨。
她开始打听朝廷的事,得知女皇和几个亲王的斗争愈演愈烈后,暗自庆幸,巴不得女皇被推翻,被她几个叔叔杀了才好。
只是,她等不到了。
几个月后,柳愔愔等来了她的未婚夫。
曾经的未婚夫。
他是在众人的簇拥中,笑容满面的来了青楼,并当着一众达官贵人的面,点了她。
她握紧了拳,指甲抓破掌心,又慢慢的松开,盈盈笑着起身,迎接了他。
青楼内的人都在起哄,所有人都在快活的笑着,她的夫君,也在笑,搂着她的腰肢,进了内屋。
关上门后,他就跪在了地上,颤抖的给她磕头。
柳愔愔问他,为什么。
其实不用问。
她早就不是当初的柳家大小姐,知道她夫君为什么会在大半年后才来,只是没想到他会跪下。
他来了,女皇才能饶了他家,同僚才能接纳他。
当天晚上,柳愔愔和她夫君做了夫妻,等他离开后,就起身将腰带挂在房梁上,用与母亲相同的方式结束了一生。
死后第二天,柳愔愔看到了那穿着金色龙纹袍的女人,在一众大小官员和带刀侍卫的陪伴下,来到了青楼,进入到她的房间内。
那个女人美得是如此的耀眼,柳愔愔却恨不得生吃她的肉,饱饮她的血,满腔的怨气让柳愔愔扭曲了脸庞,冲着朝她撞去。
拼尽全力的攻击却被对方用一只手轻轻挡住。
她是九州的女皇,聚天下万民于一身的皇气,又如何是一只咽不下一口气的女鬼能靠近的?
“柳家之女,柳愔愔……朕,”
女人犹豫着,欲言又止,柳愔愔在她掌中凄厉哀嚎,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最终,她被打入了幽冥之中。
“下辈子当个平民之女。”
……
……
萧曦月用双手抱住了柳愔愔,试图将她拉起来,但不管怎么努力,她一半没入忘川河的血红色身躯依旧沉重无比,仿佛与河水相连在一起,无法再摆脱。
“你为什么救我?”
在被萧曦月触碰了记忆后,柳愔愔的怨魂恢复了一些理智,木然的看向她。
“不为什么,我应该救你。”
萧曦月抓住她身躯的双手在颤抖,柳愔愔太过沉重,但她并不想放手。
如果放手,她一定会无比后悔。
柳愔愔的残魂只剩下最后的机会,如果再次沉没入忘川河中,一定会被河水吞噬,魂飞魄散,三界内再无柳愔愔。
她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从她手里沉没?
“救我?为什么?!”
柳愔愔的脸孔扭曲,发出尖利的声音,“为什么救我?!我是罪人之女,身子肮脏不堪,整个京城的人都看我笑话,以前倾慕我的男人用一百两银子就可以上我,以前我的闺中蜜友,现如今一个个都嘲笑我……还有我的夫君,他,他,他……来嫖我,呜呜呜呜……不要救,不救,死,死,都死!!”
她又癫狂起来,抱着脑袋仰头尖叫,幽魂的凄厉声音回荡在黄泉深处。
四周的游魂麻木的看了她一眼。
“松手吧。”
孟婆叹息道。
萧曦月却还是不愿。
“柳妹妹……”
她几乎是伏在了水面上,双手环抱住柳愔愔,轻声说出的话语如同仙界天籁:“你没有错,也没有脏,柳家即便犯了重罪,惩罚也不应该落到你的身上,当时的你,是无辜的,如今的你,也没有半点污浊。”
血色人影呆住了。
“柳家……是清白的吗?”
“我不知道,但至少,柳妹妹你是清白的。”
“……”
柳愔愔那双血红色的眼珠子定定的看着她,尽管从中看不出半分神色,萧曦月却感受到她的悲切与无奈。
她尝试再将柳愔愔拉出来,却依旧拉不动。
“你走吧。”
柳愔愔语气落寞,低下头,身躯主动融入到忘川河中。
萧曦月心中急切,回头看向婆婆,试着再拉柳愔愔,这一次,手中却轻飘飘的,一下子就将忘川河中的柳愔愔拉了出来。
血色褪去,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魂魄坐在了岸上,茫然的看着四周,似乎有些害怕,缩成一团颤抖着。
最后,她把目光转向了萧曦月,眼睛里好似带着光:“姐姐,你是来救柳家的吗?”
看着身子纤细瘦弱,不再咆哮嘶吼,满是怨恨的柳愔愔,萧曦月很沉重的心忽然轻松了许多。
“会的!”
萧曦月对柳愔愔郑重承诺,“我会再去京城,替你询问女皇陛下,当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知道,柳愔愔的怨魂中残存的记忆,又回到了当初被抄家灭族时,所以才显得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
“真的?”
“真的!”
“谢谢,谢谢姐姐!”
柳愔愔激动的扑入萧曦月的怀中,颤抖的身躯终于慢慢平复。
“放下心中执念,才能得到解脱。”
婆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动作也轻快不少,拿起萧曦月丢下的瓦罐,在忘川河中打了一罐子的水。
萧曦月再主动伸出手,接过瓦罐。
“给你给你,呵呵,你这孩子,做事真让人吃惊……还有柳丫头,你也过来吧,这次的汤啊,看来你能喝下去了。”
三人回到了三足鼎旁。
萧曦月将瓦罐中的忘川河水倒入鼎内,刚好装满了一鼎。
“婆婆,还要什么吗?”
“还要些彼岸。”
“彼岸?”
“就是周围的这些,长得漫山遍野,许多许多的。”
婆婆的声音里又带着些许的叹息,萧曦月隐约猜到,黄泉路边的彼岸,是有什么来头的,或许和这些漫山遍野的幽魂有关。
萧曦月叮嘱柳愔愔坐好等着,她到忘川河边,弯腰折断一株红色的朵。
原来它不是叫石蒜,而是叫彼岸。
开在黄泉彼岸的。
能让人忘记忧愁烦恼,爱恨情仇,忘记一切所有的朵。
萧曦月沿着河岸,采了一大捧的彼岸,抱在了怀中走回去,倾洒在了三足鼎内。
小小的火苗在鼎下燃烧。
萧曦月用白骨慢慢搅拌,婆婆絮絮叨叨的和她说话,柳愔愔抱着双膝坐在地上,茫然的看着三足鼎内的汤。
不知道过了多久,汤水才沸腾,从血红变为了清澈,散发出一阵奇异的香气。
成千上万的怨魂聚拢了过来。
悲苦愁怨,哀恨凄切。
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让萧曦月心里发堵,闷闷的极为难受。
每一个怨魂,都代表着与周七嫂、柳愔愔相类似的人生,成千上万的怨魂所展示出来的红尘滚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喝吧,喝吧,喝掉后,忘记一切烦恼。”
婆婆取出七八只碗放在了地上,用大勺子勺出忘川河水与彼岸熬煮成的汤,慢慢倾倒在碗里。
三足鼎下,微弱的火苗还在燃烧。
四周的怨魂,却没有一个上前来,只睁着浑浊麻木的眼神看着,一张张悲怨的脸,让萧曦月不忍再看。
“婆婆?”
她低声询问,为何亡魂都不喝汤?他们不想忘记前世,踏上奈何桥,投入轮回吗?
“唉,都是可怜人……咳咳咳。”
孟婆摇头叹息,佝偻的身子颤抖,又在咳嗽。
萧曦月上前轻拍她后背。
终于,一个三十岁样貌的妇人走上前来,端起了地上的碗。
萧曦月看到,她的手在颤抖,麻木的眼神带了些恐惧,不知是害怕这清淡的汤水,还是在害怕忘记一切。
“喝下吧。”婆婆劝道。
妇人一言不发,猛地灌了一口。
汤水流入魂体中,她全身都在打颤,许久才平息下来,脸上的表情趋于平和。
萧曦月默默的看着这位安静下来的妇人,对这些怨魂来说,忘记一切,转世入轮回,才是最好的选择。
“忘记了吗?”
孟婆问妇人。
“忘记了。”妇人点头。
“下辈子还想见你的女儿吗?”
“想!”
妇人眼睛里泛起神采,似乎已经开始期待下辈子与女儿的见面。
孟婆又摇头,长叹道:“去吧……”
妇人没有回答,转身朝着奈何桥慢慢走去。
萧曦月看着她,目送她转世。
可在横跨忘川河的奈何桥前,妇人刚踏上桥的第一步,却是突然脚下打滑,摔倒在了地上。
她爬起身,又往前走,又摔倒。
再爬起,再摔。
“兰兰,乖兰兰,娘要见你,娘想兰兰了。”
她开始剧烈挣扎,在地上爬动,奋力的想要爬上奈何桥,却在每一次触碰到奈何桥时,摔倒在地上。
一次又一次的爬,一遍又一遍的摔倒。
通往彼岸的奈何桥,她怎么也登不上去。
“大道无情,人岂能有情?”
孟婆的声音变得冷漠,眼睛盯着萧曦月,仿佛在无声的警告她。
黄泉回响着妇人悲戚的哭声。
萧曦月看着在奈何桥前挣扎的妇人,欲要走过去,却又回首,看向婆婆,轻轻开口:“有情,就不能入轮回,得新生?”
“有情又怎能转世投胎?”
孟婆握紧手中拐杖,面无表情道:“有情人转世,人人皆带着前世的记忆,人人皆念着前世,父不父,母不母,君不君,臣不臣,兄妹是情侣,姐弟为兄弟,夫妻为仇人,人畜不分,神鬼难辨,三界大乱矣!”
萧曦月沉默。
也就是说,不管前世定下怎样的誓言,来世注定会烟消云散。
所谓三生三世永不分离,注定只是镜中,井中月。
这是大道运行之法则,三界遵循的永恒之理。
大道无情,却对万灵有情。
无情即是有情,有情也是无情。
她停住了脚步,看着妇人在奈何桥前挣扎,看着她累倒在地,看着她不再挣扎,最终……放弃。
妇人的魂体又徘徊在忘川河边。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她用凄凄怨怨的声音,念着女儿的名字。
放不下,又怎能解得脱?
“忘记了吗?”
“忘记了。”
“还记得你妻子吗?”
“记得,从未敢忘。”
萧曦月静静的站在红色的彼岸中,看着一个又一个怨魂上前来,一碗接着一碗的孟婆汤被喝下,却无有一人能踏上奈何桥。
她看到了周七嫂,也走上前,接过了一碗孟婆汤。
“你——”
萧曦月忍不住开口,喊了她的名字:“周七嫂,你……还有什么心事吗?”
她不忍看到周七嫂喝下孟婆汤后,却还记得那些悲惨的事,还惦记着她的小五,小七,还有四丫头。
心里记着这些,徘徊在忘川河边千百年,该是怎样的哀凉?
“心事?”
“嗯……你心里面,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萧曦月搀扶住她,语气轻柔。
“我,我想我的儿。”
周七嫂目光浑浊,声音嘶哑,抓着萧曦月的手臂,呜咽说道:“我也对不起四丫头,她很懂事,我卖她到青楼的时候,四丫头还想借那妈妈的钱给我,作为娘亲,我对不起我的女儿。”
“她会好的,会好好的……”萧曦月说了谎话,她不知道周七嫂的女儿现在如何了,但在这里,在此时此刻,她只能这样安慰眼前饱受苦难的老妇人。
周七嫂呜呜哭了许久,没有泪水,声音却轻易撕开萧曦月的心,落入到她心里面最深处。
“喝吧,喝下吧,再不喝,汤就洒了。”
孟婆轻叹道。
“七嫂,你…还惦记什么吗?”萧曦月又轻声问。
周七嫂点头,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
“我还挂记着,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