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开始跳舞,跳那支经年未舞的芭蕾,盘起久久不梳的发式,穿上那双亮粉的舞鞋,还有那套味道久失的练功服。
她又开始不停地旋转,下巴与肩膀将擦未擦,配以可与天鹅媲美的细颈,重复着留头转头、留头转头;她纤长的指带动细臂,弧度优美的在一到八位间挥舞;脚尖贴着舞鞋里的木块绷得可让脚背与地面垂直,灵活的脚腕如一个永不被套上枷锁的国王,掌控所有步调。
季疏晨沉浸在自己的芭蕾世界里,尽善尽美、淋漓尽致的将一支不知具名的舞送给从没出现过的观众和早已迷失的自己。
坠入痛苦有又忘情漩涡里的她一直没有发现,她所谓的镜墙,是单向的。
镜墙的后面是另一间屋,屋子里此刻正坐着一个英俊挺拔的男子,他支着画架手握一8b的铅笔,目光沉敛缱绻的在玻璃后的人影与画纸上徘徊,不知已经画了多久。
月光铺在昏暗的画室里,照亮一地心上人的娇影。
就算舞了一夜精疲力竭,季疏晨的意识仍是不完全涣散的。她知道没等她完全昏睡过去,屈湛就走进来抱起她去洗浴更衣,拥她睡至天明。让她一直纳闷的是,练功房里没有摄像头,她睡前也不会去关音乐,屈湛却能在她睡觉凄寒时恰如其分的进来,然后不带任何情欲的为她洗漱。
那时候的屈湛与人前的他是大相径庭的,他在外人面前向来善于伪装,可同时又令人看不出他的道貌岸然,而昨夜及三年前那个雨夜悉心为季疏晨打理的屈湛所有举动都带着异样的温柔,这种柔情似水就算季疏晨看不见,心底也听得到。
她不想往更深层次去思索,在屈湛房间找了套衣服准备直接出门,走到门口才明白为什么面面俱到的朴管家今天没有端着餐盘尾随——疏宫的大门口停着一辆季疏晨并不陌生的高级轿车,车里坐着正微颔阅读文件的不是屈湛又是谁?
季疏晨脚步虚浮地跨进车内,拿起屈湛手边的全麦蔓越莓面包慢条斯理的开始享用,到达crush时正好解决。
季疏晨叠好纸袋下车时,正襟危坐一早上的某人脸有点绷不住了,他啪的合上看了一路都没翻一页的文件夹,还没喊“开车”,车窗被人叩了几下。
令屈湛刹那心欢的是季疏晨那张素面朝天的容颜,更令屈湛欣喜若狂的是季疏晨微微伸出了舌头。接下来,令屈湛石化的事发生了——打死他都想不到季疏晨居然只是用舌舔了下自己的拇指指腹!更打死他都想不到的是,他纡尊降贵让她用手吻也就罢了,她居然敢只把拇指按在他的嘴角轻划一下?!然后他听到她用一种只有努力憋笑时才有的腔调说:“屈大少爷,您的嘴角刚才,沾了东西。”
英明神武的屈大爷风中凌乱了。
前边司机竭力稳住方向盘,对一听到楼上有动静就丢下早餐命他秒速备车再秒速整“装”完毕的老板表示默哀。
而被自家司机都同情的屈大爷左脚踩着皮鞋用力摁进毛毯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一粒肉眼已不可寻的面包渣,边用力边腹诽:叫你毁了老子的舌吻!舌吻!!
***
沈柏勉知季疏晨是个守时的人,所以上班时间一到,他就直奔季疏晨办公室。
“我想和你谈谈詹忆茵。”
又是詹忆茵。季疏晨被这个名字搞得一个头两个大。上班才两天,每天早晨来上班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与她相关。
疏晨冷声道:“我不觉得这种在金融圈里可有可无的女人值得沈副总浪费时间。”
说起公事,沈柏勉也不是善茬:“怎么不值得?一个被国际坦汀ceo、总裁同时举荐的女投手,不配成为我们的动向焦点?”
季疏晨有些惊讶,只听见沈柏勉继续义正言辞的说:“更何况,她真正的后台是做过a国前总统最年轻的特别助理、现国际坦汀董事会秘书长乔恩·梵客先生。”
“接下来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詹忆茵与梵客夫人私交甚密,而那位梵客夫人,正巧是a国中方贸易最高谈判代表?”
季疏晨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着实令沈柏勉一吓,他印象中的季疏晨,简直是屈湛的翻版,同样的不食人间烟火目空一切,同样的罔顾规则与戒定。然而现在的她有些不一样了,举手投足仍是那个季疏晨,平静如水的眸色不改,但没由来让他感知到她的慌张。
是的,季疏晨在怕。她不怕那个叫詹忆茵的女人,可她怕那女人将带来或是将会取走的一切。
季疏晨被无数人责骂过薄情寡义、自私冷酷,可只有她周围的人才会了解她是个多重感情的人。尽管讽刺又矛盾,但真实的季疏晨总是在利益与情义间权衡,她不做侵损利益的事,但也万分顾及亲近的人。
所以米粒的出现打破了她的人生基准,她一面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一面又时常感怀自己对米粒的残忍。
她抽空回了趟疏宫,趁周末屈湛难得睡起懒觉的空档。
进门时米粒正巧从楼梯下来,季疏晨看到她精神不济困意重重的样子,有些尴尬,不等她说话,米粒已经率先避开她踏进餐厅。
朴管家站在一旁解释道:“这几天卡尔先生总是不定时就会来,有时甚至是白天也……米粒小姐应该是太累了才会……”
“她在吃什么?”季疏晨关注着餐厅的动向,突然,她看到米粒就着牛奶将几枚药丸吞下,皱眉抿唇,看上去痛苦至极。
季疏晨瞬时就懂了。
她鲜少有这样的经历,但她能体会传统保守的未婚女子吃那种东西时的苦楚与羞耻。
她走过去握住米粒尚在颤抖的手,“对不起。”
两人同样冰冷的手交握在一起,肃穆得像是在参加庄重的某仪式典礼。掌心传来令人不适的黏腻感,辨不清是米粒的还是季疏晨的。
季疏晨艰难吸气以减缓下腹绞痛,定了定神道:“接下来的话就算你会觉得不可理喻坚决拒绝,我还是要说。”
季疏晨双唇微微泛白,眼里闪着捉摸不定的悲戚与哀凉:“如果有了他的孩子,请不要隐瞒。”
“你的教条是不允许你抛弃这个生命的,我不担心。至于卡尔,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不会放弃你。他终会娶你为妻。”
“如果真有了孩子,无论如何一定要善待它,也给自己和卡尔一个机会改善你们的关系好吗?不要像我……”最后一句语无伦次的话淹没在了疏晨唇边,她抵挡不住来势汹汹的生理痛,眩晕昏倒在餐厅凄寒彻骨的白瓷砖地上。
季疏晨在屈湛房间醒来时,浑身上下无论以哪种姿势都疼得无力,熟悉的恶心感来袭,她扶墙踏进洗手间,把早上吃的藕片白粥全吐了出来。幸好早上她特意吃得清淡,吐完后反胃的恶心感便消失殆尽,可缱绻难忍的生理痛片刻未歇。
她气若游丝的靠在洗浴室门边时,米粒寻来了,手里尚端着她亲手调配的大枣红糖,季疏晨眼还没瞅见米粒拿的什物,鼻子已警觉的嗅到生姜气,她转头又抱着马桶,一番狼狈的大吐特吐。
“我不能喝这个。”季疏晨见米粒要胡来,虚弱的抵抗,“这种东西因人而异的。”
“那有什么能缓解?杜冷丁?”
季疏晨摇头,“让我安静一人睡一天就好。”
“我陪你吧!”米粒认真地说,又怕季疏晨拒绝,举起双手,“不影响你休息!”
季疏晨没再说话,侧面贴上铺在枕上的头发,发绳有些硌头,但她没有松。
等她转醒已逼近午时,米粒略弓着背坐在床头柜前看一本季疏晨的书。这是她刚回国时一位拍卖公司的前辈手赠的讲官道与商道的一本小说,这大概是季疏晨书架上唯一一本书名看起来不那么枯燥的书。
“你醒啦,饿么?”米粒时刻关注季疏晨的动向,所以看得并不投入。
季疏晨不喜欢她这样,于是她答非所问:“这样三心二意的看书,等于什么都没看。”
“谁说的!”米粒煞有介事道:“这书可有意思啦!我最喜欢里面的一段话,大概是说男人一生应该有四个女人!”季疏晨忍住笑意,示意她继续,“老婆是钟表,不用常看自然会走;小蜜是怀表,要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二奶是手表,就是人手一块彰显品味和权位的;小姐是电子表,越新鲜越好。”
“这明显是中国式大男子主义的说法,虽有趣,可我捍卫女权!what about you?”
季疏晨苍白枯槁的脸蛋在正午暖阳的直射下透出几分东方病美人的韵味,她望见窗外樱桃树葱郁的叶间有几只灰色的知更鸟在蹦跳,盛夏未至,蔷薇还没凋尽,樱桃结的果实亦青涩娇弱。
此刻的季疏晨想起了她的妹妹季疏桐,以及季岱阳曾漏嘴提过的那块复古怀表。
季岱阳恐怕至今都不知那块屈湛命他转交的怀表,已被他正中下怀的输给了唐允白吧?
“你笑什么?”米粒注意到季疏晨唇边惨淡的笑,有些不明所以。
“我只能是消极的妇权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