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之后的时至今日,那个名为玄桓的男人却丝毫没有好转,反倒像是变本加厉般日复一日地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沉闷地兀自在着写的长桌旁,一坐就是整整一日。
日出日落。
他在画画,画…一个女子。
至少从那些满到几乎要溢出书房横断的废纸中是可以看出来的。
不知为何,或许是女子天生的第六感,还是因为别的,明明是那般可以称作偶然到机缘巧合的事…那张在书中掉出的删改批纸,即使绫杳知晓,人族一本古旧的传世小说许些作者都需所谓‘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更何提那些古旧皇朝的史记,更是一场群策群力的宏大工程,反观这本一看便玄之又玄的精妙爻阵……删改批注本应是很平常的事。
可她未免地在意起来。
在意那个与男人字迹几乎相同的人,在意这本书背后的故事,更在意…他的过去。
他是怎样的人,拥有着怎样的身份,从木偶穆青再到如今落脚的青崖镇,还有那与之结交的所谓的萧公子,再加上那个神秘的阵法——
她几乎对她一无所知。
站在他面前,绫杳有时会觉得自己在人族中好似佼佼的两百多年时光仿佛面对着川流不息的高川大江,一如踏足于那不知去向何方的长逝流水中,从也没有短暂的人族去问去追寻,脚下的奔流又是从何时开始流淌。
他在画一个人…
一个女子。
那个…名作荼的女子。
或许从忍不住好奇心拾起第一张揉皱的废纸之前,她就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
被仔细抚平摊开的宣纸摊放在膝头,从初始的只有场景与动作的无脸像,再到如今叁日后惟妙惟肖洋溢地、笑着的五官,面前的女子好似很陌生,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有月下枝头的笑,有池湖戏水的笑,也有伏案半托着小脸抬起杏眸来洋溢的笑——
却都是笑。
直至那厚厚一打被她不知第几次信手翻尽,那无论何时何地的笑却仿佛能隔着每一层不同的纸相同地嵌合在一处,甚至连眉尾轻悠挑起的幅度都是一模一样的。
明明那叁点两墨绘就出来的五官灵动可人,却独独少了一样令人难以忽视的东西…
真实。
那女子,好似便就是无魂无魄的画中人,苍白平面地只游留于纸面的方寸之间。
五官相同…?
绫杳眯着眼抬头望了望已经偏斜的太阳,又是一日即将的落幕,可那炽热的、永不燃尽的暴戾光团好似永不熄灭,就如这入夏的白昼越来越长,她抬首,将那反复翻折的轻薄宣纸袒露在刺目的阳光之下,画上女子的面容随着那过分的燥热很快地曝露在阳光下与那柔弱的宣纸一齐干脆,随着信手突而重重地一握,黑白掺点的碎屑犹如一阵荒漠落雪,挥手扬逸在空中。
那自然是相同的——
因为从第二日开始,男人便依照这那张不知保存了多久的旧画像是疯了般一张接一张反复临摹着其上之人的一颦一笑。
书斋微敞的门棂后,一个浅青衣裙的女子正杏眸弯弯地半掩着身,像是故意想捉弄人般从门扉间歪头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却遮不住怀里抱着的一捧黄花,还有连着枝干整小枝折下的露水青梅。
‘蹴罢秋千……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绫杳敛眸,昨夜晦暗的灯影半打在男人已然累极昏睡的侧脸上…这同时也是她这几日参透而用到的第一个阵法,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房中外人免进的书桌旁,就像是一个无赖的小偷,却忍不住将指尖抚上了那墨迹已然微微浅晕的最后一句。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
玄桓…
玄…桓……
........
那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对于男人来说确乎是漫长的——
对于绫杳同样也是。
即使她真正的理智好似是随着那道清脆的撕纸声一齐回归的。
她撕了男人的画。
…就在方才。
明明不是什么大的体力活,甚至只是趁男人未反应而过之时信手一撕的功夫,此刻的绫杳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如她也不知自己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该是什么好…愤怒?难过?歇斯底里?还是干脆冷酷得像一张未干的画皮。
面前之人就好似像是不可置信般霎那愣在了原地,那抬起的俊脸此刻眼下满是熬了叁个日夜的乌青,甚至连向来喜整洁爱干净的衣袍上都扑了一层薄灰,大袖上还凌乱地染上了数道未干的墨痕,细碎的胡渣粗硬地从男人向来光洁的下巴冒出不短的一茬,像是骄傲彰示着自己旺盛的生命力,枯黄消瘦的面容却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一二十岁。
将行入木的枯败死气仿佛一块千年不化的老冰,在这般燥热的天气将人冻如骨髓。
她在期待着什么呢?…
绫杳不知道。
她甚至觉得,男人在这般的情景之下激愤地骂一骂她也好,更甚于做出什么能称得上是活人的、生气的愤怒,痛失所爱的难过……
甚至于那日与她争吵仁义的歇斯底里。
绫杳愣愣地站在那里,却仿佛方才只是出演了一场晦涩无味的小丑剧目般,像个傻子。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在不知过了多时的怔愣中回过神来,那双漂亮地好似湖光山色的天青色眼眸彻底成为了一滩死水,时间仿佛变得难以感知,面前之人就只是那般平静地僵硬抬首,从她的手中,将那已然被残破地撕作两半的旧画,小心翼翼地半抱在了怀中。
“…你出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