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在失眠沉沦的脑海里演练数遍,今日之后,世上不会再有那可怕的、人人自危的疫病…也不会再有璟书与贺钦。
坦然面对死亡,终究是不平静的。
他曾惶恐,悔恨,气恼,又感到可笑,一切的情绪仿若过眼云烟,寰转摧残了他本来就难以平复的心绪,继而纵身逃离这一切纷絮。
可是他不能。
他到底…没有时间了。
仿若时间禁止般独立度过那片最黑的黑暗,拂晓的第一缕光从山缝的云层间裂下时,久久伫立的身影才重新迎着轻晃的烛光,重新提笔坐回了桌前。
‘我不知你何时会发现这封信,今日、明日,还是蹉跎的数百年后,抑或是永远不会。那时的季节怎样,是冷是热,晴日还是雨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些统统写下,愿你早安、午安、晚安,春安、夏安、秋安还有冬安,事事平安。’
‘抱歉的是,我可能永远无法再次亲口对你说了。’
‘我的阿岑。’
‘我知晓这一切,不过是近前。或许你这时早已明了一切,抑或是依旧不懂,无何关系,我代表的是璟书,也是贺钦。’
‘犹记得我前几日曾与你夜下说过所谓的‘英雄’,但因所为的,所谓的,却依旧让人不安,义正坦然的赴死不过只是虚想,人不是圣人,即使非人非神非仙,亦是如此,我虽为丹药化身,却依旧将自己融入人族这个群体之中,这或许方能让我安心,我所做的皆有意义,皆是为了同族,也或许是为了自己。’
‘人的一命若芥子,如蜉蝣,却唯有一次,唯不可复,我拥有的这近叁十年的记忆却是数万年的长时所不能比拟的,方想起前几日读诗云‘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之言,尤为感慨,人之仙,仙于人之界究竟在何,抑或细想,其实神族也莫过于人族,六根至净,飘然乎尘世之人为仙,倒不一定非要登而化羽,而杂绕于欲望与功利之中,神也亦不非人,不过时日之长短。’
‘此间之事,更像是我所做的一场大梦,慨然与叹,身后之名,不过虚妄,尤是我这般包括零随之身份也无法展露世间,于众人,于天下,不过也更像我同他们一齐,在夏雨时节前后做过的一场春秋之梦。’
‘世间可以无璟书,也可以无贺钦,唯有好友魏洵就算俱在,天下之大,此生便也再难相逢,我思绪萦肠曲折,唯放不下你,但更也许,世间的不辞而别与西出无故的分别,在于记忆的时间,或许我未留下只言片语而失踪了去,即使你日后知晓,会难过会讨厌我,但这种情感总不会比先前宣泄得刻骨,你还有许多年的时光,不应为此烦忧,相别之后,再也不见,且当未曾逢面的过路之人。’
‘但我也终究自私,到底将此番呈写,将来若有一日,你看见,便也不必悲伤,看完之后,烧了罢,记住我,然后彻底忘掉我,若有缘份,或许来生陌路,还可对面相逢。’
‘只怨这今年的春夏太长,唯憾,未能吃上一碗你亲手擀做的阳春面。’
一颗颗掉下的泪痕在纸面一圈又一圈的晕开,看信之人咬着牙颤抖得几乎拿不住手中的信纸,那尚还新鲜墨色被咸湿涂染,或许这世间就是如此的阴差阳错,难以隐瞒的事却瞒了许久,不欲与人知晓的心绪,到底被血淋淋剖心在眼前。
昨日种种浮上眼前,或喜或笑,有嗔有恼,还有在月下畅聊的夜,习习拂过的风,都湮没在了过往的步迹中。
零随希望她快些长大,璟书情愿她一辈子做一个孩子。
这是不同的期望与路遥,然选择了其中一者之后,便再无回头之路。
失力的手不慎将那张信纸掉在地上,雩岑滚着泪慌乱想去捡,穿堂而过的风吹过,却径直将那封信临空卷起,向着滂沱的雨中飞去。
她起身去追,湿漉的雨中那张纸却被扬得很高很高,任她蹦跳着怎么也拽不下来,眼见着飞影终于在某个拐角之前有下落的趋势之时,雩岑猛地向前冲去,却劈头盖脸正正撞进一堵厚实的胸膛中,眼睁睁瞧着那封信彻底没入了一汪水洼之中。
她失控地想要去捡,却被那道身影死死拽住。
“放开我!!!…你放开!!!”雩岑流着泪拼命挣扎,却只能被迫见着那封信上的墨迹彻底被雨水晕开,糊成了黑黑的一片杂乱。
‘啪——!’
根本未看清来者是谁,气急之下一巴掌扇过,本以为对方会有躲闪,然清脆的皮肉交接声,却让气氛仿佛瞬间凝滞。
细白的俊脸上,印着一道清晰红肿的巴掌印。
饶是这般,零随依旧紧紧拽着她的胳膊将她遮在伞下,始终未曾放手。
“你…”心疼之心乍现,方想抬手去触对方脸上的伤痕,方才庄严所言所语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雩岑深深蹙起眉来,难过中带着万般的不可置信,“是你…”
“零随……”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小姑娘眼中略带的恨意显然万般伤人,男人几乎是丢了伞将她整个人禁锢在了怀中,才遏止了这场逃离。
她不是个傻子。
如若不是两人合谋,又怎会走到这般田地。
雩岑却又一次痛哭起来,混着下不停的雨,两人伫立在雨中,身后的男人屈着身,尽可能为她阻挡破落而下的雨幕,抿着唇,只静静地,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