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无数次在夏油杰假想的夜景里升起,身影飘渺,短暂地照耀着躲藏在深夜之中,潜伏在现实之外的幻影。不过,只需要等天亮,等朗空上金日普照。所有的会消失,积雪缓缓融化,炸响在隅田川上空的烟花变成躯壳里撞击胸腔的沉闷回响,月亮的光辉变成了一吹即灭的蜡烛,曾经所有的极具意义的象征都在光照下显得如此的暗淡。
唯独有那么瞬刻依旧顽强地留存着,只因为触感太过于真实,停留在肉体上,联通全身肌肉和所有感官的情绪从没有过断绝。
“好久不见。”没有停止,没有告别,熟悉的声音能够清晰地从很远很远的昨天传递过来,清楚又响亮。
“好久不见。”五条律子就站在不远处,身后是被黄昏点燃的千鸟渊。
他看着,下意识迈开腿走了过去。
他们本来就离得不远,三两步走完,她已经到了跟前,周遭喧闹的声响顿时消弭。他耳边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身体里骤然冒出来的,沉闷的撞击声,“你怎么在这?”
他靠得太近,她只来得及动了一下眉毛,“出来逛逛,”腿脚挪不动,视线只能斜过去落在他肩头,盯着那几片花瓣出神,“你也是吗?”
“我……”一时间答不上来,“……也是随便逛逛。”
“这样——”她并没有追问的打算,任由声音断开,生硬地停在这里。目光也越过他,去翻越护城河堤坝两侧夹道而开的吉野樱,层层迭迭的樱花如同一阵淡粉色的烟,氤氲着一股草木独有的苦味。
夏油杰也没再继续开口,眼睛跟着往四处看。这时,身边的声音才重新流动起来,不远处的绿荫道那头传来时高时低的嬉笑声,孩子们聚作一团,家长们也聚在一起。傍晚颜色渐深,声音从肩头擦过,一个牵着一个,陆续从他们身边走过,穿过拥挤的街道,即将走向一扇扇特定的门,窗户,如同候鸟归巢。
他这时又看向她,黄昏的余晖逐渐淹没视线,这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他们这样孤伶伶站着的两个人。他无端地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想起头顶那阵如烈火般猛烈燃烧的漩涡,她就站在他身边,他们是整个世界里两个独立出去的个体,游离在世界之外,无处可去。
“你又是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吗?”
她摇头,“不是。”她的语气一点也不难过,只是开口时习惯性的皱眉,让她的神情看起来并不那么舒心。
“所以——”他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番,回过来再落到她身上,紧盯着她愁眉不展的脸,对她的想法妄加揣测,“现在是有人在不远处看着我们?”那双代替五条悟的眼睛,也许就在背后。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们?他更想这么问她。
其实夏油杰已经这么问过五条悟,就在她失踪的那时候。手法拙劣地掩藏着自己的真正意图,装作是那时候唯一一个冷静且有能力思考的人,“正是因为担心这种情况,才想要时时刻刻看着她停留在自己眼前吧。”
五条悟只是看了夏油杰一眼,“这个问题逻辑上有个根本性的错误,想要姐姐留在身边仅仅只是因为爱——”这句话在夏油杰耳朵里听来无端地有些滑稽,爱和五条悟,就像这世上最荒谬的笑话,“我从没有预设过这种情况的发生。”
他又问:“你知道这种爱是乱伦吗?”说实话,这个问题问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并没有对五条悟的回答抱任何希望。他了解五条悟,这个问题永远得不到一个能够说服他或者说,任何人的答案。
五条悟是对自己的想法有着贯彻始终的执行力的执行者,他从不会质疑自己。他只会把他所合理化的思想表达出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说出口,“如果非要说,拥有同一个祖先的人类,也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是乱伦的产物。”这副要把全人类都拉下水的架势,这幅哪怕世界末日也动摇不了他丝毫的架势,足以将这段姐弟之间的不伦恋修饰成举世无双的恋情。
夏油杰推测自己是从那时候开始驻足原地,置身事外,入定一般看着,他应该从未意识到自己内心潜藏的等待。等某一个时间点的到来,等看见她,身体就会重新活动起来。
他低下头望着她沉静的侧脸出神,突然意识到,那些存在过的情绪从没有停止。在这一刻,他心中猛然升起一股即使被看见也没什么的大无畏精神。
“为什么会这么想?”五条律子缓缓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接。
在她困惑的目光下,他变得有些支支吾吾。只是转念想过,他才顿悟——她才是真正不知情的那个,而且他鲁莽的靠近让她加深了这份误解。
在这一前提下,不论他回答什么,都会显得他格外残忍。
“没什么,”发现了这一点的夏油杰断然将话题囫囵了过去,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她的一举一动在他眼里有种不经意的暧昧,“只是觉得看你一个人,就随口问问。”他又在细细描摹她的神情,企图从她那细微的表情里读出来,她从前,她眼下到底以怎样的心情来孤独地面对他。
整个世界都被五条悟拖下水,她是最不应该孤独的人。
“我在等他们。”她这样回答,并未使得此刻形单影只的她看起来足够有说服力。
“这样——”他将双手插进口袋里,。
她又靠近了一些,他的影子在她脚下被踩住,他双手放在外套口袋里,掩饰自己不安乱动的手指,双腿僵直,怎么都动不了,“你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吗?”那其实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只是他找不到更近的。
“嗯,”她点头,吝啬于说一个好字,“……十分感谢你的探望。”
“我以为你不知道。”
“我知道的。”一年多前的东京深夜顶空上吹过的那股奇异的冷风仿佛在这一个短暂的停顿间隙里复苏,他们不约而同地深呼吸。她脸上终于带了点笑意,轻声说,“很高兴能够再见到你,夏油先生。”她的肩膀最先放松,一下子从那个夜晚里跳了出来,回到他们见面的露台上,对着他招手。
没有再多的话可以说,只是这样远远地招手,其余的都将淹没在夜晚之中。
夏油杰动了一下脖子,驱走身体内部的寒意,“不过啊,还以为再见面的时候,不会像之前一样生疏。”
她愣了一下,“只是担心冒犯到你。”
他执着地说:“如果我说并不会呢?”
她十分痛快地改口,面上还带着从容的笑。
在他看来,现在的她看起来怎样都不对。她笑不对,不笑也不对,紧张不对,放松也不对。对细节过分地吹毛求疵,他迟迟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想要在蛛丝马迹中找到一丁点能够证明——他的妄想才是对的。
喉咙深处泛起了涩味,仿佛过去反复咽下去的诅咒在同一时间爆发,那阵几乎刺激到他反胃的酸苦迅速蔓延到身体每个部位,让他连眼睛都睁不开。模模糊糊间,看见的笑容都变得一样的苦。
“妈妈——”斜后方一个声音靠近,五条律子闻声回头,动作不可察觉地带着些仓促。夏油杰跟着看过去,一个不到他腰那么高的小男孩朝他们扑过来,乳燕投林一般扑进她的怀里。不远处,五条家的咒术师正站在原地看着,见他视线过来,面无表情地避开。
他转而重新盯着五条律子怀里那颗黑不溜秋的脑袋,才反应过来,这孩子也在她的那句他们里。
“怎么脸和手都不擦干就跑出来了。”她正蹲下身,套出手帕给脸上和手上沾着水的男孩擦拭。
“想快点见到妈妈。”话刚说完,他转过脸,看着夏油杰一脸困惑。
她将他的一双手包裹在手心里,跟着看过去,“那是妈妈的朋友,夏油杰。”见夏油杰弯腰打招呼,她又继续介绍,“他叫伏黑惠。”
“你儿子?”
“嗯。”
夏油杰噎了一下,差一点一句这孩子是不是五条悟的就脱口而出。只是,不说年纪对不上,即便对得上,以五条悟的个性,要是真的和五条律子有个孩子,恐怕出生那天起,他就能让全日本都知道这孩子的存在。
“……你好。”伏黑惠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在他脸上走了一圈。
“你好。”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还没等他想明白,伏黑惠就已经别过脸,“妈妈,筱原阿姨给我买了糖。”
“那你和阿姨说谢谢了吗?”
“说了。”他乖乖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