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让她生出了几分不服气,“那你呢,你哪里都能去吗?”
“嗯。”
“可你现在在这里,你想在这吗?”
伏黑甚尔语气一顿,说:“只要不回到那个家里,哪里都好。”
“你没有回答我,你想留在这里吗?”
他下意识想说,“哪有什么想不想的说法,只不过是一个活着的地方,去哪都是一样的。”
可是再转念一想,这并不对,他当初离开禅院家,根本不是只想找一个活着的地方。他在哪里都能活,离开只是因为他想走,走得越远越好。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浑浑噩噩地走了好几年,始终没能找到所谓想去的地方。或许曾经有过,短暂的,他停了下来, 想停下来,然后又继续不停地走,一点点偏离曾经停留的地方,自己的底线一降再降,只要有口气,他就能活,也仅限于活。
再多的,他根本顾及不过来。
听见窗外骤雨般地蝉鸣声闯入屋内,势如洪水般吞没了阒寂一片的房间,五条律子静静地笑了,“你看,即便实力强大如你也做不到,更遑论我。”她的眼睛隔着重重黑暗落在他身上,这曾经令他产生过期待的注视,一如他所预料那般,让他无地自容。
他们自此陷入长久的互不言语的死寂之中,任由窗户缝隙里尖利的风声呼啸着灌满空荡荡的房间,她和前夜一样背对着他躺下,手掌撑着被褥,摸到了陌生的毛绒,闻起来有种全新的异味。
她忍不住开口,“你换掉了毯子。”
伏黑甚尔还是那个回答,“捡来的。”
她不再做声,只将毯子拉上肩膀,闭上了眼睛。
伏黑甚尔并没有睡着,他被窗户外钻进来的声音吵得心烦意乱,不知道躺了多久他才耗尽了耐心起身去关窗。他站在窗前,就在白天五条律子坐着的地方,透过这道窄小的缝往外看,漫开的黑暗一望无垠,白溶溶的月亮像抹开的油彩,楼宇深深浅浅的轮廓如同印刷版画一样贴在墨黑润湿的夜空下。
他直直地看着,这扇窗渐渐变成了牢狱的高墙上开凿出来的一小方空洞,不知道什么时候,手脚上又多了两副镣铐,他成了囚徒,望着窗外,幻想自由。
他和她没什么不同。
明明可以走出来,却又把自己关进去。
伏黑甚尔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点缝隙堵死。
他蹲在熟睡的五条律子身边,摘掉了她脸上蒙着的丝带。
看着她紧闭的双眼,他突然期待她能够在这时睁开眼睛,看见自己。
就像他第一次见她时一样。
伏黑甚尔第一次见五条律子是在几年前,在他跟着凑热闹去看五条家那个六眼小鬼的时候。
他忘了是什么季节,也许和现在是一样的,他站在五条家的屋檐下躲着太阳,温热的风黏在脸上,身上从头到脚都是被闷在高温里透不过气。他百无聊赖地望着午后金光茫茫的院子发呆,想象那个六眼小鬼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出场,在他编了一套夸张的前拥后簇的排面之后,他在院子拱门后瞥见了他。
五条家这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六眼出场时并没有伏黑甚尔想象的那么有排面,他只是独自跟在一个女人身边,牢牢地牵着她的手。两个人并肩走在廊下,他看起来和普通小孩没什么区别——除了那个扎眼的头发和眼睛。
伏黑甚尔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他在看五条悟,也在看那个女人——五条律子,身为御三家的人,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位五条家大小姐的名声。
她一如传闻中那样容貌光艳,气质秀媚,穿着色泽华丽的振袖和服。绯色腰带布料上的金线闪着明亮的光,将她的皮肤照耀得如同山巅的积雪般光洁。他跟在后面走的时候,总能看见她和那个六眼小鬼说话,低头时露出一小截丰满白皙的脖颈,侧过脸时会见到她带着微笑,柔和明亮的眼睛。
他看得入了神,无数个异样的声音趁机钻心挠肺地企图从他的身体里爬出来,在这时,他听见有个细小的,如同蚊子嗡鸣般的声音在耳边抱怨着他不被看见,他总是无法被人看见。
随后千千万万个声音如一场瓢泼大雨,将他里里外外淋了个透彻。
狂风骤雨这时意外被吹到了她的面前,她停在原地,扭头看了过来。
一阵莫名的情绪沸沸扬扬地,往他头顶上涌去。
“你在看什么?”不是她开口。
是五条悟。
五条悟站在五条律子身侧,一早发现了他。
伏黑甚尔一直在想,如果没有五条悟,五条律子恐怕永远都不会注意到她身后跟着的他。而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她看见,还是看不见。
跟在她身后的每一刻,他都能听见自己的抱怨,抱怨自己被她视若无睹。然而等她回头瞥见自己,他看着过去自己离开的身影,又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幸好,她看不见我。」
伏黑甚尔费力地抬高头,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手里咒具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五条悟的身影这才缓缓降落在面前。
“应该说不愧是姐弟,”他咽下那股腥苦的味道,强行站直身体,“你和你姐姐,长得挺像的。”
五条悟平静地看着他,面色全然看不出前些天的疯狂,“她在哪?”
伏黑甚尔给了他一个不算亲切的笑容,“我不知道啊,你不是六眼吗?应该什么都能知道的吧,找人很容易的。”
·
五条律子醒来时脸上有股寒凉的触感,意识到那是男人的手掌后,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她扭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身边坐着的人,“……悟?”
“姐姐——”五条悟看着她略显疲惫的脸,被她握住手腕后没有尝试继续去触碰她的脸颊,而是眼睛动也不动地望着,慢慢回握住她的手,表情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她。
她醒后缓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前五条悟的惨状,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周身是干涸的血迹,脸上也沾满了血污,吓得她连忙坐了起来,挪到他身前。眼里已经被暗红色的血迹塞满,根本无法放进其他多余的事情,以至于她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神态的异常。她一面抓着他的手,一面摸着他没什么温度的脸颊,问他:“你受伤了吗,悟?”
他脸上的温度迟迟才被她的体温同化,那颗悬在高空里无所依归的心脏掠过冷风和凉云,接触到熟悉的温度,终于慢慢落回胸口,砰砰直跳。他的手动了一下,紧握着她,低声说:“我没有受伤。”
“可你身上都是血,”她拂开他额前的发丝,找到一个陌生的疤,“这个伤……”从前种种一下就被她翻涌上来的情绪给掩盖了过去,眼底骤然噙满泪水,“你不要骗我。”
五条悟看着她泪水涟涟的双眼之中倒映出来自己那张卑鄙无耻,自私自利的嘴脸,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的不堪入目。他看着自己,如同看着一只自以为是的,装在欲望囚笼里的野兽。
“我真的没事,也没有骗你,”他的喉结动了两下,伸手将五条律子带进怀里,吻了吻她被泪水沾湿的眼角,“我说了只要姐姐没事,我就不会有事。”
“那你的伤怎么回事?”
抱着她,他听见自己胸膛里那些原本消停的声音重新复苏,一如以往般喧嚣,他靠近她的脸,寻求安宁的抚慰,“伤口已经愈合了,我很好。”
她不敢看自己手心粘上的血痕,于是闭上眼睛,身体贴着他哽咽着问:“……疼吗?”
他没有料到,她话音刚停,身体那些愈合的伤口开始顺着她的哭泣声重新开裂,几乎要将他分成无数块面目全非的碎片。他就差那么一点想到要松开手放开她,而见到她之后,这差一点永远都会是差一点,“见到姐姐的时候,就完全不疼了。”他反复收紧手臂,直到她被自己完全抱在怀里,“我很抱歉,姐姐。”
他带她离开时,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恍惚地扭过头,越过他的肩膀,看脚下渐渐远去的那栋破旧的楼房。烈阳灼灼之下,屋瓦轰然溃散倒塌,那是五条悟的咒术。她看着他轻而易举地夷平了那栋黑压压的二层小楼,尘灰飘散开来,折射出日照的光,一如漫天飞舞的金沙。
“悟。”她趴在他的肩头,看见那阵金灿灿的雾霾迎风而去。
“嗯?”
“你知道是谁想要针对你吗?”
“不重要,他已经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于是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和眼睛。
许久过后才木然地说了声,“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