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恐惧症……
她喘息着,咳嗽着,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她的模样一定很惨。
亮光处有人说话。
“顾悠,好好想一想,是谁让你来这里受罪的?你以为他们真的在乎你的死活?他们只不过是利用你罢了。”
这次她听清了,原来他刚才问的是这个问题。
她没有马上回答,继续调整呼吸,让自己恢复清醒状态。她浑身滴滴嗒嗒往下滴着水,约摸过了半分钟,水滴变少了,她嘴唇颤动说了一个名字:“……elishalee。”
“哦?elishalee为什么要派你来这里?他有什么目的?”
“就是你想的那样。”她说。
可惜辛普森没有上套。
“我想的那样?”老人的声音与平时一样温和,“很抱歉,我不懂自己想的哪样,听上去你好像比我更懂。”
“……”
“顾悠,你说谎的伎俩实在不怎么样。”
铁链一松,她再一次被椅子拖进黑水里。
冷。好冷。水漫过身体,将贴在皮肤上的衣服布料漂散开。她会游泳,本能地想蹬水,可是她的腿与椅子紧紧束缚在一起,动弹不得。相比于新鲜空气,她更渴望身体活动的自由。她需要掌控力。
不,冷静。她转移全体感官的注意力,把它们集中到思维里的某一点上。一个立体方块出现了,像魔方一样旋转,横,竖……不对,刚才那步走错了,返回,重来。
湖水不存在了,她不需要呼吸。钟乳石和辛普森也不存在了,寒冷远去。但是新的麻烦出现了。她的意识海洋中突然冒出一团黑雾。
放弃吧,秦箫,你对抗不了他们。
顾邵京的声音挡住魔方,黑雾幻化成人形。他坐在魔方前,手里拿着一本硬壳书,西装外披着白色的大褂。那是他们刚结婚时候,放在书房的扶手椅——胡桃木腿,真皮软垫——是她买的。
走开,我不想看见你。她冲他说道。
真的吗?
顾邵京用修长的手指翻着书页。
如果你不想看见我,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这时,她忽然意识到,顾邵京是她意识的一部分,是梦魇在作怪。
因为你对我进行过催眠。她冷冷地说,你在我潜意识里植入了你的意识。走开。
她继续转动那只浮在空中的巨大魔方,可是她转不动了,卡住了。她打了个哆嗦,寒冷再次侵袭她的身体。
黑色的水涌上来,吞噬着魔方。她不能呼吸,她会死掉。但是她固执地去控制那个方块。她可以,她能做到。
顾邵京和他的扶手椅悬浮在水面上。
秦箫,这不是你的身体。他说,你对自己心狠就够了,没必要让孩子受苦。你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局面,对不对?
闭嘴,这是你的错!她一边努力集中精神,一边吼道,我就不该和你结婚,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
顾邵京放下书。你做过最后悔的事?难道不是当初选择当警察吗?
不。
如果你毕业时肯听我的话,不要当警察,我们的婚姻会很幸福。
你没有资格管我当什么。我不和你吵,我吵不过你。
是啊,秦箫,你输给了我,你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打从一开始,自私的人一直都是你啊。瞧瞧这里,都是些什么?魔方,水,雾气,还有蛇。他指着她身后说,你的心里只有这些。
她转过头,果真看见了一条巨大的蛇。粗长的身体穿梭在雾气里,像一条莫比乌斯环。除了蛇,雾里还飘着许多其他东西——蓝色的卡车,桌子,食物,衣架,电视机,零零碎碎的拼图和弹壳……
这些是你意识的投现。顾邵京说,太乱了,很难找到有价值的东西。但你的时间不多了。
多久?
恐怕不到一分钟。
帮我,顾邵京,你得帮我,这是你欠我的。
扶手椅和书消失了,顾邵京站了起来,那双桃花眼里带着无奈的微笑,他一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说道,你终于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了。有我在,你为什么还要单打独斗呢?
她耐着性子。
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建议你放弃。
我不会放弃。她说。
我猜也是。顾邵京笑了笑,还记得那个感官剥夺箱吗?
她记忆很好,立刻就想到了那个灰色的封闭水舱。若干年前,她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他们一起参加过某场科技展,顾邵京指着那个灰色的高科技金属舱,告诉她,这是感官剥夺箱,是一种用于心理治疗的设备。当时他还让她躺进去体验了一把,那感觉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坏。水舱中灌满某种密度比水大的无色无味液体,温度适宜,人可以放松地漂浮在上面。然后关上舱门,切断感官与外界的联系,保持绝对黑暗、绝对静止的状态。对于精神抑郁的患者,心理医生通常会让他们躺进去,像僧侣那样进行自我冥想,以达到平和的心静。
来吧,别管魔方了。顾邵京说,什么也别想,试试看。
……
时间变得如此漫长,她不知道辛普森有没有延长她的惩罚时间,再一次吊出水面的时候,她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想好该怎么回答了吗?”辛普森问。
她大口呛着水,又呕又吐,那不仅仅是水,还有她的胆汁和没消化午饭。
身体麻木,她不停打着哆嗦,四肢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如果不是皮带捆着,她早就蜷成一团了。她这次什么也没说,没有力气,只是僵硬而缓慢地摇摇头。
于是,黑暗再次吞没了她。水,冰冷,疼痛,交错成一根铁鞭鞭笞着她的神经。
一切都会结束的,但什么时候结束?她不愿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只会削弱她的意志。
她不知道外界是怎样的局面,在信息不明朗的情况下,如果她说错一个字……如果……
啊,空气回来了,但是也更冷了。
“是谁让你来的?让你来干什么?”继续提问。
摇头。
空气又变成了水,她是鱼儿,肺里充满了水,胀痛,不可以呼吸。
“名字,顾悠,给我一个名字。”
“……elisha……顾……fib……凯瑟琳……费丹……0433……”她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名字都说了出来。她大概是疯癫了。
于是,河水再次与她作伴。
还能坚持多久呢?
巨大魔方越转越快,洪水冲进迷雾,她的意识逐渐卷进了漩涡。蛇,体型庞大的蛇,像上古怪兽,猛然破水而出,撕开白雾,粗壮的蛇身挟水盘旋而上,像龙卷风一样将魔方牢牢裹挟住,诡异的场面且异常壮观。
它终于找到了她。
她窒息了,再也不能转动,停止了。魔方变成了巨大的红色苹果,被蛇身粗暴地绞碎,红色的汁液流下来,洪水变成了红色。
嘀——嘀——
她听见了遥远的天边,传来电子倒计时的声音。
意识空间在崩塌,像沙子一样溶解。
顾邵京又坐回张精美的扶手椅上,他安然不动地看着书,仿佛看不到周遭的变化。
洪水在他脚下疯狂地翻涌着。他微微侧头,似乎只是觉得有些吵闹,他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把食指放到唇间,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冥想。冥想。够了,她无法冥想!她要回归现实!走开!怪物!别缠着我!
……
嘀——嘀——
凌晨两点四十二分,光荣疗养院的b302病房里,体征参数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哔波声,床上戴着呼吸面罩的女人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