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仪式按部就班进行着,诸人先头因为聆听永和帝与魏怀恩的青词而生出的敬畏之心渐渐在乐公公一遍又一遍的下跪又站起的提醒中消磨为疲惫。
天坛之上的魏怀恩看不见阶下众人,只听得见那些不知有多少真心的山河万年社稷永固的祝词。
但她能看得见永和帝脸上的不耐与自得,许是为此时的鼎盛君权和天下一人的盛况心满意足,许是在数年如一日的无趣流程中,没了期待。
越近午时,无遮拦晒着的天坛便越发热了起来。烈阳如火,将人麻木熬煎。
若是,连他们这些权力中心之人都不信鬼神,更不愿意在高高的祭坛上看底下人们的面目,这敬天礼地又是……为了谁呢?
还是因为所谓的人君储君,朝廷重臣,其实才是被忽视的万民献给天道的祭品?
这是天坛,更是祭坛。
被允许登上这里的人,献出六亲师友缘,礼义廉耻德,身为人的血肉在权力漩涡中被明枪暗剑片片剥落,最终骷髅难支,众叛亲离。
直到在倾轧中倒在这白骨森森的百尺摘星坛上,为一朝风雨一朝人的史书做注。
登高。
跌重。
上有天眼之日压迫,下有千万民声推拱。
既为储君,既要登位,除了仇恨和权欲,要担的还有脚下的烟火人间。
“跪——”
祭天之礼结束,群臣又一次跪地,迎送永和帝与魏怀恩下阶之后先行回宫。
身在兖兖诸公间跪地俯首,向天坛之上再次为永和帝与魏怀恩齐声祝祷吉词的阮雁,终于将紧绷了一上午的肩膀松懈了下来。
萧齐带领玄羽卫跟在圣驾后经过他时,与他交换了个眼神。
无人冲撞,萧齐不止把阮雁暗中提醒他注意的官员敲打老实,连堂堂太傅于芝言都不得不碍于学生们拍门求告的情分,放弃与魏怀恩为难的打算。
不管是荣王还是落败的端王,想要找出一两个脑子糊涂的愣头青出头,给魏怀恩添堵一点都不难,就连永和帝都讶异于这次祭礼竟能如此风平浪静。
连往年在回京路上拦架喊冤的人都没有,也不知是不是魏怀恩当政的这几年真的风调雨顺,天下清明。
只是水面之下多少的暗潮汹涌,或许只有沉默的礁石知晓。
命运之神的重锤此时在历史洪流中落下一记。
永和二十三年五月初一,嘉柔公主魏怀恩被册为储君,是为嘉柔太女。
回宫后的朝会不过是走一遍过场,臣子们散去后,大殿之中只剩下了永和帝与魏怀恩两人。
“朕乏了,今晚宫宴你便自己主持吧。”
永和帝从龙椅中站起,一手抚摸过扶手上的五爪金龙,一面看着垂手而立的魏怀恩。
“儿臣遵命。”
魏怀恩神色不变,躬身一礼。
“其实想想,把你扶上这个位子,倒一直是朕在退让。怀恩啊,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朕的皇座的?”
龙头被永和帝的掌心轻轻拍了拍,在空旷大殿中几不可闻。
魏怀恩马上跪下。
“儿臣不敢,儿臣从未对父皇有过半分不敬之心。”
“跪什么?”
也许真的上了年纪,软了心肠,向来喜用威势压人的永和帝居然有了想要说说闲话的兴趣。
“没什么不敢说的。朕当年还是个……比星儿大不了几岁的小娃娃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皇位的分量。只不过朕很好奇,哪怕你天资聪颖,又是从什么时候不甘只做朕的好女儿的?”
大殿中永远阴冷冷地有阵寒气,但魏怀恩的后脊却冒出了汗来。
这话中几斤几两轻飘飘的问题,若是回得不好,就又是血雨腥风。
不能提母亲从来都教导她不要自限,更不能提哥哥的偏爱纵容,江家已经被陆重设计着要跳漠南的火坑,她救还救不及。
所以又怎敢在此时说实话,让永和帝怀疑江家早就有了不臣之心,所以他们这对双生子无论男女,都对皇位势在必得。
“父皇哪里的话,儿臣从来都是父皇的女儿,今时今日儿臣拥有的一切无不来自于您,儿臣哪里敢肖想别的?儿臣知道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