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月,”他厉声打断她,这他第一次用这种强硬的态度对她说话,没人知道,说话时,他的眼神是悲伤的,心也在疼,“你在逃避什么?”
纪月垂下眼眸,死死盯着被角一头,“莫奇,我的事,你少管。”说完,她听见椅子滑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站了起来,眼神正牢牢烫在自己身上,可此刻,她却不再直视他了。
“你到底怎么了?”即使她的语气那么不客气,可他依旧抱有一丝希望,态度也变得更卑微了,“你告诉我吧。”
这次,她索性闭而不答,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她半躺在床上,他站在床边,气氛落入冰点,越来越冰。
突然,病房门被敲响了,一个男声从外面传进来,说的是中文,这让房间里的两个人不由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纪女士,打扰您了,我是ANN保险大阪营业部的刘墨。”
“请进。”
大概两年前,纪月投了一整套人生安全和医疗保险,是国外一家世界500强保险公司,上次意外发生后,也是他们帮忙处理了许多医疗和救援部分的开支。早上做检查前,她联系了保险公司,没几个小时,顾问就来了。
这人说的是中文,但是言语、举止和打扮,和日本人没什么区别,黑色的大衣里是黑色的西装,打着领带,胸牌整齐地挂在胸前,手里拿着一束花,另一只手拿着公文包,提着一个素色购物袋。
推开门后,他先在病房门口站定,看着纪月微笑颔首,“打扰了。”直到她点头后,这人才走进来,在离病床一米远的位置,递出鲜花,“这是给您带来的鲜花和点心,希望您笑纳,并衷心希望您早日康复。”
莫奇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鲜花和购物袋。这时,他才去摸西装内袋,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纪月和莫奇。
名片正面是日文的,不过汉字足够多,她也能看个大概,“营业担当,刘墨。”
“是的,纪女士,我来帮助您处理医疗保险事宜。”他笑着说完,便不再开口了。
她立刻明白那人的意思,轻声说,“莫奇,你先出去吧。”
纪月还是看着手中的名片,“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帮我处理一下这两天的住院费用,我今天就想出院。”
保险顾问点着头,“没问题的。我特地过来,除了处理保险费用,也是能帮您做好翻译工作。
她抿了下嘴唇,笑容很淡,“那麻烦你了。”
过了没多久,莫奇看到病房门就打开了,那个保险顾问走到门口后,转身立定,再次鞠躬,“那先不打扰您了,再次祈祷您早日康复。”
“我一会就出院了。你去酒店等我吧,反正保险公司来了,他都会处理好的。”她的口气和态度一样冷冰冰的,下了逐客令。
他迎着她冰冷的态度,关上门,这次变成苦苦哀求,“纪月,我求求你,你告诉,到底怎么了?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你别问了,就是帮我了。”
“是不是那场意外,你受伤了。”他知道她不会说,只能大胆的猜,果然,话一说出来,看到她脸上松动的表情,转瞬即逝,却被他抓住了,他立刻追问,“你那时候伤到哪了?”
她不说话,索性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你告诉我……”
她突然转过头,望着他,声音平淡,“硬膜和脑组织之间有一块血肿。”专业名词晦涩又难懂,可即使你什么都不懂,这些词合在一起,也足够听个大概。
他突然想到之前,她脸上经常透露出疲乏的样子,想到她在办公室睡觉的场景,“所以,持续很久了。”
“对啊。”她说的很坦然,坦然地令人心疼。
听到她的话,瞬间,他的心揪了起来,眉头紧锁,“那你为什么拖着,医生怎么说?怎么治疗呢?……”
他的问题实在太多了,直接被她打断了,“莫奇,要在头上打几个洞,然后插引流管。”
这次,他面对她依旧坦然的表情,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她平静地看着他,“我也想开刀啊,你知道后遗症是什么吗?可能会得癫痫。我妈就是做过开颅手术的,我见过她躺在床上的样子,见过她癫痫犯病的样子。一个人被束缚带捆着,嘴里还塞着东西,对了,还会失禁。”突然,眼泪就这么从眼眶一滴滴流下,流到嘴里特别咸,“莫奇,我宁愿死掉,也不愿意这样没有尊严的活着。”
保险顾问送他们上出租车,纪月回过头,车开出去有一段距离了,看着他仍旧站在原地弯腰恭送着。
出租车在京都的三年坂前停下,再往里是步行区,司机看着那个黑色的塔尖说,沿着三年坂二年坂一直向上,就是清水寺了。道路两旁全是特产店,游客很多,摩肩接踵,不少店前排着长队,是一条笔直向上的道路,顺着人流走,慢慢久久能看见清水寺标志性的红色鸟居。
他们走得很慢,她看上去心情很好,拿着手机不停在拍,走到二年坂交汇处时,清水寺的红色寺门已经能看个大概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交谈,这时莫奇忍不住说,“休息一下吧。”
纪月却摇摇头,“走吧。”
清水寺最出名的便是那个清水舞台,原来是做供奉祭祀音律的,全木质结构,四层楼那么高,只靠柱子支撑在悬崖之上。日本人奇怪的谚语里有这么一句“我要抱着从清水舞台上跳下去的决心”,形容毅力坚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的缘故,纪月一路走了上来,没有停歇。
站在舞台上,往远处眺望,她觉得风景其实挺一般的,除了浓密的树丛和人头,也看不到什么。舞台另一半是参拜的地方,不停有人摇响半空中的大铃铛,另一角是卖法物的地方,很多人在求签。
“不求签吗?”莫奇突然说,纪月记得在奈良的时候,他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见她没动,他轻声说,“图个吉利。”
签盒是个圆柱型的木盒,举在手里份量颇重,摇晃时,发出木头摩擦的声音,感觉像里面装满了筷子。工作人员示意她用力摇晃,刚开始那几下还有力道,摇到后面,越来越慢,而那根签,也迟迟没有从眼里掉出来。
玻璃后面的工作人员,笑着用英文说,“请再用点力。”
她的手臂已经有些发酸了,又晃了几下,终于,竹签落了半截出来。
工作人员看了眼竹签上的字,然后转身,他身后靠墙那一面全是一格格的隔层,从其中一个格里抽出一张纸,反过来,虚虚对折,递给她。
她接过,穿过人群,走到莫奇身旁,她没有避开他,直接摊开。
上半部分全是汉字,“音羽山清水寺第五十九凶”,然后是汉字签文,“去住心无定,行藏亦未宁,一轮清皎洁,却被黑云瞑”,下半部分是日文的解签。
短短四行字,扫一言就看完了,“再去抽一个吧。”他突然说。
她笑着,看着旁人的样子,学她们把签纸对折,随后,绑在麻绳上,“你看,留在这就好了。”
“我去帮你抽。”
话音刚落,她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淹没在人群里了,片刻之后,才回来。
莫奇没有告诉纪月,抽到的是什么,只是那一刻,看到他一言不发的样子,她就全知道了。
她笑着拉了拉他的衣袖,指了指麻绳上的白纸,“你看,大家都绑在上面。”
终于,他扯了扯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容,骨节分明的手指,将白纸对折成长条,系在刚才的那个位置。
两张白色的纸,重迭在一起,随着麻绳,而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