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原来是出身书香名门的淑nV,有世泽学养在那儿,怪不得小姑娘虽然年纪看着不大,但就有一种林下风度。书里写的,我今天算见识到了。”聊过往事,素来仰慕古之流风遗泽的儒商盛nV士望着严若愚如是赞叹。
可当余光瞥到一旁男人面上不加掩饰的得意矜狂之sE,她又状若无意地添了恰到好处且适可而止的一句:“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样呢。”
被重点照顾了音调的“其他”二字,诚如她所期,挫得沈旭峥的脸sE“唰”一下颓黯了下去……
“其实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算累世的簪缨,到我这一代,也早成冢中枯骨了。况且,外人眼中称羡的遗泽,对子孙而言,未必都是幸事。哪怕先人的初衷,果真为取义成仁,但是非荣辱的论定,却是随世颠簸、因时翻转的。”严若愚婉言推却盛静芳的称扬溢美之辞,将近百年波澜摇荡出的萍梗浮沉敛抑在谦淡语气之下。
以往听她提起父亲和幼年读书事,都是孺慕眷念的,没见过这样苍凉隐哀的一面,可有外人,沈旭峥也不便问什么,只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八十年代后应该都好转了吧。你看严太史的遗墨,现在不也争着收藏。小姑娘也幼承庭训,好好读书,必定能嗣乃家声。”这样的家庭在历次运动里不受冲击是不可能的,盛静芳大概估得到,即便散尽家财、焚尽书契,严太史大义赠粮的部队究竟是一支。无论那支川军的番号建制还留不留得到内战、染没染过同胞的血。
她觉得,从这样一个柔稚的nV孩口中刨问亲族惨酷事之有无,到底猎奇残忍,也就小心避过,客气勉励几句罢了。
而严若愚似乎并不以她所言为然,只是轻轻摇头,忽然生慨:“历史要能有个结束的按钮,能按一下就好了。结束不了的历史,都是子孙背上的包袱。无论包袱里装的是荣还是辱,负在背上,总归是沉重的。不是人人都有勇力能负重致远的。”
骤听得这番议论,盛静芳也不免一愕再生奇诧:“我是没想过这些深的。别看你小小年纪的,也像是甘苦中来啊。”
“嗯……不止我一个人的吧。”严若愚望着茶汤中浮漾的杯影,若有所思,“像我姑姑,历史背在她身上时,是辱。她还没大记事时,我太爷爷就因为祖坟被毁,伤心大恸,去世了。逝者用一Si将自己的r0U身从沉重的历史中解脱了,可也变成新的历史加重了生者背上的负担……我父亲还好,他被太爷爷亲自教养到十来岁。姑姑就惨了,没享受过几年爷爷的慈诲,反而一懂事起,就泡在莫名其妙的歧视谩骂里。一个老实听话的小孩,只因为家庭出身,剥削劳苦大众的爷爷畏罪自绝于人民,好像就成了她罪有应得。可她明明过得b班里任何同学都贫困。”
高一要分文理科时,姑姑Si活不肯在她选文科班的意愿书上签字。难听的话说尽了,从骂她笨、骂她蠢,数理化都学不好的猪头脑白痴,到痛数家里几代业文的亲人Si鬼,读书作文顶个球用,除了给妻儿家小惹祸,带不来半点实利。还有什么恶言丑辞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让人心惊的刻毒和悲愤印象。
“唉,历史的进程就这样,哪怕一母同胞,有时候就出生差个几年,人生际遇,真是天差地别。”盛静芳从沈旭峥一直凝瞩nV孩的眼瞳中捕捉到忧痛,想着还是替他说些安慰话,“令尊还是幸运的,有幸又有勇力负重致远。你也是啊。”
想起父亲,总归令人欣慰的,严若愚面上泛起稍令沈旭峥安心的微笑点点头说:“嗯,他是很好。”可旋又苦笑以无奈,自责自嘲:“可我真不行。我从小成绩就不太好,学习很吃力,大学也考不上名校。世家的荣名,到我身上,就像张网,一举一动都受牵挂。在好多老师和同学眼里,我就是那个专门给才子先人、科第名家抹黑的不肖子孙吧……”
“不会的,老师不是总夸你,是严家的文姬、道韫。人都有擅长或不擅长的,别总为了外人定的衡量标准为难自己。”沈旭峥连忙止住她的话,温言宽解了几句,然后附在她耳边更悄声私语道,“爸爸更不会怪你的。”
“是啊,怀瑾握瑜,令尊的期待绝不在几门应试分数的。”盛静芳也附和着劝慰。
可能是沈旭峥吐字不清晰,抑或就是她对世家文人情C的美好想象与滤镜使然,她先入为主地认为这小nV孩名字叫“握瑜”。
所以听到她误解,严若愚不由笑得歉赧,跟她理清了字的形音,而后又解释名字的来由和寄意:“爸爸不希望我有太大出息的,他说我要是能一生平庸无大过,便是不辱没家声了,其他的不用在意。他教我读书,既不是想让我做什么吾家千里驹、咏絮才,也不是信奉‘遗子h金满籝,不如一经’,他只是希望我能从书里得一方天地,安心于平庸与无用。但我这修为吧……尚浅,不如他坚毅不移,总做不到他那么澹泊处世……或者说勇于傲俗。”说罢,又是豁然一笑。
父母之Ai子,则为之计深远。可要如何深,如何远,又取决于父母的识度。有深识宏度者,乃能深Ai。
同是有子nV的人,盛静芳听后有片刻默然无以对,心内暗为这位洞看世事沧桑翻覆的父亲一膺拳拳AinV之心而震触自恧。
“芳姐,茶淡了,要换新的了。”沈旭峥轻推了面前的空茶盏,眼底深晦莫测。
凭他对这位儒商的了解,她素好结交雅人奇士,此时若不赶紧打住这个话题,她下一句便要问令尊如今在何处高就了。
而为了找点事做,好排遣在局促陌生场合里的尴尬无聊,严若愚在方才开口之前,一直闷头喝茶,盛静芳续一杯,她便喝一杯,如是一杯复一杯。现在茗汁终于化作内急,便告了离席去洗手间。
而她离开后的房门甫一带上,默契的盛家父nV就双双向沈旭峥投去如出一辙的复杂眼神,像l琴S线一般要把他看个底穿透。
“她父母知道?”上洗手间小解花不了几分钟,盛静芳只能拣最关键点,低声讯问得言简意赅。
沈旭峥也小声又小心地道出“过世了”三字,食指紧跟其后封在唇前,微眯起眼,沉缓地摇头做了一个噤声勿泄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