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再怎麽觉得尴尬,h翎还是只能依照爷爷的意思,担任照顾张良起居的书僮。
张良总不明白那时她为何见了自己就跑,但仍以平常心待她,将她视为自己的弟弟--因她还是以男装打扮示人,连张良都瞒过了。
在下邳容身之後,张良不只一次地请李仁代为寻找扬锥力士的下落,但其踪迹却有如石沉大海。
力士是东夷人,乃张良往访东夷酋长沧海君所得,原本语言不通,只能b手画脚,後力士为张良一腔复仇热血所感动,竟有了超越言语的命运共同T之感。
博浪沙一击失败,两人分头逃散,张良辗转来到下邳,力士却遍寻不着,也不知是Si是生,不由得令张良十分郁闷。
见张良郁郁寡欢,李仁便要h翎带他出去散散心。
博浪沙之後已过了几个月,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这时恰是h昏,夕yAn洒在远山近树上,染出一片晕h,张良却无心欣赏,只顾埋着头一直往前走。
「好美啊!」h翎驻足看着夕yAn余晖。
张良呆呆望着夕yAn,喃喃道:「夕yAn就算美丽,但也是最後一抹日光了。」他只是不想拂逆李仁的一片好意,勉强走出门来,却对眼前的一切感到茫然。
他毁家报仇,却只有一锥刺秦的当下快感,刺不中秦皇就只有潜逃,还连累力士下落不明。那天下究竟改变了什麽?他自许的「义行」又有什麽意义?就像一颗石头投进水里,只激起一点水花,一些涟漪,就沉入水中再无消息了。他要的难道就是这样吗?想着想着,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h翎看着张良失落的背影,不自觉地想起了爷爷。她自小就看着爷爷这样的背影长大。爷爷从不跟她说爹娘的事,只说会落到爷孙俩相依为命,都是秦始皇的错。但他无能,也无力报仇,只成日捧着一卷书长吁短叹。
「那是什麽书啊?」小h翎问着爷爷。
「这个吗?」爷爷摇了摇手中的竹简,说道:「这是太平盛世用不到的书。」
「那是……乱世才用得到的书吗?」她知道「太平盛世」的相对就是「乱世」。
「嗯……想在乱世里闯一番事业的人,就用得到。」爷爷笑了笑,用他沙哑而苍凉的嗓音,唱起了他最Ai的一首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你有没有听到什麽声音?」张良的话打断了h翎的回忆,她仔细一听,似乎是有点熟悉的旋律。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彷佛从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慢着,这首歌?
h翎一愣。仔细一听,竟连这声音也有些……
「是在哪里呢?」张良辨认着歌声的方向,那来处,似乎还有水声淙淙。啊,是沂水!他再不细想,便往河水的方向奔了过去。
「喂,等等我啊!」h翎赶忙追了上去。
火一般的晚霞映在河上,漾出了嫣红的光彩。彷佛跳动似地,与淙淙的河水一同流荡。而河水在一块块石头上激起的浪花,那啪啪的声响,又如同与那苍凉的歌声呼应着。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张良一面低低地跟着唱,一面继续寻找歌声的来源。
终於,他发现有个衣着破烂的老人,坐在前方一座石拱桥的桥栏上,歌声就是从那老人口中传出的。
老人有着一头蓬乱的白发,满脸胡须。许是喝得醉了,远远就闻到一GU酒臭味,脸也红通通的。但当金灿灿的夕yAn照S到他脸上时,金h的余晖与绯红的面容交织在一起,发出一种夺目的神异光芒。
张良情不自禁地愈行愈近,也不知是被老人的歌声x1引,还是被那神异的光芒所迷惑。
老人原本翘着腿坐在桥栏上,双足随着歌声的节奏不住摇晃。就在张良逐渐走近的同时,他的耳朵似乎动了一下,啪的一声,一只破鞋就落入桥下的河水中。
张良正走到老人身边,忽听得「喂」的一声,不由得站定步伐,看着发声的人。
「请问--」张良正要发问,老人却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傲慢地道:「小夥子,把鞋给我捡上来!」
张良闻言一愣。这算什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捡鞋?而且说话还这麽不客气?贵族出身的他,即使落难至此,何曾受过这等气?不由得一腔血气涌上心头,捏紧了拳,就想狠狠揍那老人一顿。但拳头刚提起,却又用理智压了下去--我此刻亡命下邳,这里的人极是敬老尊贤,若是因此闹出事来,可是大大不智。罢了罢了,何必跟一个醉汉计较呢?
张良这麽一想,心下登时宽了,便当作没听到似地,一副赏玩风景的模样,与老人擦身而过。
「喂!」老人看着张良的背影,又喊道:「小夥子,你耳聋了吗?叫你去给老子捡鞋,没听见吗?」
张良停了步,脸上青一阵紫一阵。自己是被那歌声x1引来的,因为这正是楚辞中所述,一名渔父在听了屈原遭流放之缘由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後,所唱出来的歌曲。水清、水浊又如何?时世既变,人当随而应之,方能与世推移。他听见了这样的歌声,原来期待见到的是什麽?努力回想,却又说不上来。
他回头望着那老人,虽说是一身酒臭,眼神却未见混浊,而是清澈得足以让他望见自己的模样。那横眉竖目、满脸戾气的家伙,真的是自己吗?老人的眼神中,既看不出嘲弄,也没有威b之态,在望见自己形影的背後,彷佛还有什麽意味深藏其中。那是什麽?
他静静地看着老人,老人也回望着他,那歌声又在心底响了起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随着歌声旋律再一次流过心头,他忽然想通了。
随遇而安,与世推移,能屈能伸,方能期待有所作为,不是吗?看在老人唱出了这样一首撼动他心灵的歌,又是一把年纪了,帮这点小忙何必斤斤计较呢?如此一想,心下登时宽了,於是默默走到河底,将那破鞋拾了起来,递给老人,「老人家请收好吧,不要再掉失了。」
没想到那老人连手也没伸出,只把那只光着的臭脚举到他眼前,毫不客气地道:「给我穿上!」
「咦?」张良闻言,拿着鞋愣在那边。他心里其实是有些不高兴的,好不容易抛开尊严去给老人捡鞋,这老人不但一个谢字都没说,居然还大剌剌地命令他把那破鞋穿上那臭脚?
转念一想,不过就是顺手嘛,鞋都捡了,又何必计较这样一个小动作?思及此处,张良顿觉心头一亮,蹲下身去,微笑着将鞋为老人穿上。
四周突然落入一片沉寂,天地间彷佛只有他们二人,一切都静止了。许久,远处一声鸟鸣,方才划破了四下的静寂。然後,远近鸣声起起落落,在山谷间回荡,桥下的沂水也再度潺动起来。
「喂,你在这里做什麽?」h翎的声音,将张良拉回现实。一回过神来,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老人竟已消失无踪。
张良左右张望,只听得鸟鸣唧唧,水声淙淙,就像是从来都没有过老人的出现。适才情景是梦是真?不由得茫然了。
「怎麽了?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h翎再问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张良喃喃地。恍惚间,他彷佛又听见那熟悉的歌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