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外的空气竟然比里头还要沉滞闷热,有股看不见的力量沉甸甸地洒在空气中的粒子,压得我几乎无法喘息。
数不清这是我第几次佇立在荒原与洞口的交界处。
我有气无力倚着佈满青苔的洞口,望向眼前一片漆黑的无垠荒原,努力打起精神的我勉强能看见荒原的些许轮廓,然而那也只不过是光秃秃且断断续续的线条罢了,失去绿茵草皮的荒原上早已空无一物,存在其中的只有充满重力的「空」。
如果问我为何在黑漆漆的夜晚中还能知晓眼前空无一物?
某次,我曾在黎明破晓之际站在这里发呆。
当接近无限透明的蓝色天空发出第一道曙光划破灰黑布幕,猛力打入这个空间时,我短暂看清眼下景象:一片荒凉旱漠映入眼帘。仔细一瞧,可以发现地表植被曾被某种生物无情啃食殆尽,仅馀下些许再也无法成长的墨绿色印记,彷彿对着清晨阳光吐露无奈。
荒漠远方有一株力图让枝枒新生的巨大樱树,我的心中一阵惊喜:原来这片虚无之境还有所谓的生命。
虽然位处远方,那株孤独樱树努力想抽出新芽的本能,透过自己摇摆的树枝让我感受到不可思议的力量。荒原上的空气始终停滞不前,根本没有一缕清风拂过,因此我确定是樱树试图以自己微薄力量以撼动这个空间的静寂。
那道曙光刺痛视神经的剎那,眼前所有景象连同我自己旋即消失在洞穴与荒原交接处。在那之后,我屡次站在此处都是静悄悄的黑夜时分,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伸出左手试着扰动周遭空气,接着瞪大双眼望向那株神秘樱树所在方向,却没能看见丝毫树木的轮廓。
我首次鼓起勇气准备踏入那片令我心生畏惧的荒漠时,洞穴里传来震天吼声:「偶像也会想打炮啊!狠狠地填满(ハメる)空虚!」
吶喊的声线使劲敲打我的耳膜,已然踏出右脚的我,再一次消失在虚无荒漠与洞穴交接处,可是双肩感觉正被轻轻摇晃着。
「小茜、小茜,你还好吗?」
「阿卡酱、阿卡酱(あかちゃん,Akachan)!」脑中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呼喊声,意识尚不甚清楚的我,下一瞬间旋即起身并打直身躯,下意识地喊出:「是的,我明白了!」随后才勉力睁开惺忪双眼。
「小茜,你终于清醒了。」
眼前的伊达里奈不禁噗哧一笑,她的柔嫩左手轻放在我脸颊上,恰到好处的温度,不疾不徐缓缓流入我的体内,初春凌晨的寒意顿时消散无踪。
房内墙上石英鐘显示凌晨两点五十分,我才入睡一个小时而已。身上的疲惫与几小时前的震撼感仍旧像麦芽糖一般黏腻,牢牢吸附在气空力竭的身躯之上。
「里奈,只穿这样不会冷嘛?」我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后,急忙用这个问题试图化解眼下尷尬。
她身穿一件藕芋色丝质睡衣,可以看出睡衣质感相当轻柔又亲肤,胸前美好形状隐约可见却性感不俗艳,恰如其分衬托出一颗夜晚的璀璨明珠。反观我自己则是穿着知名搞笑卡通图案的厚重睡衣,儘可能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宛若藉由这种形式来让自己感到安心。
里奈摇摇头:「一点也不,我的老家可是比东京还要冷上许多,这里的初春天气对我来说刚刚好呢!」语毕,她轻轻拉了一下这件我第一次见到的高级丝质睡衣,平日夜晚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普通的棉质灰色菱格纹睡衣,有时乾脆就穿简单的合身深色短T恤或内衣式上衣(Bra-top)。
窗外飘下皑皑细雪,映着仍然持续发亮的霓虹灯,丝毫感受不到冬尽春来的氛围。时序即将进入三月初春,没想到东京竟然在昨晚开始下雪,生性非常怕冷的我,只好穿上厚重睡衣才能入眠。
伊达里奈,今年20岁,来自「知床半岛」。在认识她之前,我压根不清楚「知床」在哪儿?虽说现在也仅限于知道位处北海道极东北之境,距离东京竟然有一千三百公里之遥。
「我的老家只有三座红绿灯哟,可是风景『粉美丽』!」掛着甜美笑容的里奈用左手比出3的手势─最后她用北海道方言”わや”(发音:waya)称讚家乡美景。这是当初她在甄选会上的自我介绍部分内容。
留着一头娇俏鲍伯头短发的伊达里奈容貌姣好、笑容可掬,肌肤如雪一般白皙柔嫩,在纯然「无邪气」氛围中略带一股难以言喻的性感。在同期入团学员中,我对伊达里奈第一眼印象最为深刻,一起入团学习已超过半年多,直到最近两个月才开始逐渐熟稔这位来自「知床半岛」的东北靚女孩。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里奈家乡的趣事与生长背景,可是她总有意无意避开相关话题;目前只知她相当喜欢看电影、阅读书籍,还有她原本的志愿是想成为一位「公务员」─这一点却是看某知名A时装杂志所刊登的专访介绍才得知,我曾在出外景的交通车上确认这点真偽,她拿下耳机后以严肃表情对我说:「梦想只出现在舞台上,后台存在的只有现实。」耳机内传来低沉的贝斯声搭配规律鼓点。
那时的我不明所以,里奈年纪只比我大一岁,但是她在各方面都比我要成熟世故许多,宛如一个成熟的大姊姊。我必须赶紧加快脚步才行,毕竟眼前也有属于我的舞台。
窗外虽下起细雪,但是体内还残留着刚才佇立在荒原时的闷滞气息感,口乾舌燥的我转身面对褐色床头柜,小心翼翼拿起一瓶印有”SOMA”草写字样的漂亮瓶装气泡水,轻轻扭开瓶盖后便直接饮下,悦耳声音随着呼嚕嚕的气泡水奔驰在我体内的每个乾涸细胞之中。
「真好喝耶!」我露出满意微笑。
「相马市(Soma)的水?」
「是也不是,好像是谐音双关语。这是今天…不对,是昨天早上握手会时,一位远从相马市来的歌迷送给我的礼物。老实说,我原本不知道相马市在哪里。」我将另一瓶气泡水递给里奈,示意要她也喝喝看。「那位歌迷说这是家里经营餐厅特製的气泡水,请我务必嚐嚐看,如果有机会的话,想请我当代言人呢!」瓶中气泡水犹如可见到我开心的微笑倒影。
里奈接过气泡水后开口:「真的要给我吗?」
我微笑点点头:「等我当上代言人之后,要喝多少就有多少。早上就去告诉春菜姊,她应该会帮忙?」今井春菜小姐是我们的经纪人之一。
里奈与我相视而笑,旋即呼嚕呼嚕灌下好几口微酸气泡水:「这瓶好像是葡萄柚口味的!」
成为偶像团体”BwithYou”团员至今八个多月,昨天是第一次举办「歌迷握手会」活动。在活动会场上,经纪公司也正式向歌迷宣布在3月3日「女儿节」(ひな祭り)的隔天将举办首场BwithYou二期生演唱会,地点就在都内某知名棒球场。
那座球场乃偶像团体BwithYou的演唱会圣地。当我尚未通过甄试成为学员之前,便曾被同学与学姊邀约一起在夏季去看了演唱会。虽然现场歌迷超过八成都是男性,甚至有不少「大叔」,不过欣赏完整场演唱会后,女孩们也会相当开心及感动。
「小茜,要不要去报名试试看?」那时同行的学姊口出惊人之语。
「我不行啦!况且我还是个…」我当下立刻回绝,体内却涌出莫名的衝动,脑中不停播放演唱会的安可曲旋律。
「其实学姊已经偷偷帮你报名二期生甄选了,BwithYou这两年窜起速度很快,我和学姊都相当看好,也一致认为你很有机会入选。」好友在一旁敲边鼓时,吐出更令我讶异的话语。
「啥物(siánn-mih)?」
当时紧握手中的铝罐汽水瓶差点被我直接捏爆─或许这可以当作甄选会上的特殊才艺?
「对了,小茜…」里奈的声音把我从气泡水倒影回忆中拉出来。「你还好吗?刚才你…」可惜这气泡水并非「孟婆汤」,没想到她依然记得方才的事,我好像不小心说出了奇怪梦话。
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如何妥适回应。
「刚才你好像说了『想打炮』?」里奈直接复製了我的不雅梦话。
我羞怯怯点头,可以感受到自己双颊瞬间泛红,滚烫感驱走身上残存寒意。
「可是…不是里奈所想的那样。」我急忙为自己缓颊辩解:「这是因为…」
她似乎无意聆听我的解释:「小茜,你被上过了吗?」
双人房内骤然鸦雀无声,彷彿连春雪落下的声音都能被听见一般安静。
「我…」这个问题太过敏感尖锐,加上里奈的用词竟是如此直接,左支右絀的我欲言又止。
突然一阵手机震动的低频声响划破这个难为情的结界。原来是她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发出讯息提示的震动。
『好烦吶!睡不着,可以过去你们那里嘛?』
同为二期团员的伊坂美玲传了讯息给里奈,她俩感情十分要好,在我「介入」之前,凡是需要在饭店外宿时,她们总是会分配到同一个房间,倘若是三人房时,里奈便会把我也一起拉进来。
「这是你在握手会上收到的最新款手机嘛?」我望着床头柜闪闪发亮的全新限量版手机发问。如果要在此刻入手,若无特殊管道的话,必须排上三天三夜才能顺利购入。
里奈犹豫两秒后回答:「是也不是,不过确实是在握手会上收到的。」她拋出和我一模一样的回答,却带有深深的曖昧不明。
通过甄选后,首先要进行三个月的基本培训期。「练习生」们不但没有支薪,还必须先额外支付三十万日币。这笔款项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有经济困难的人所在多有。据说一期生当红的「御三家」(日文:三巨头之意)其中一位学姊,当初因为凑不出这笔钱而万分焦急,多亏她们的专属经纪人佐藤真广小姐「慧眼识良驹」,先行代垫这笔费用,否则公司很可能现在就少了一隻超级金鸡母。
当练习生训练期满且合格者,会加计十万日币退还。若中途退出或未达及格标准者,则不予发还,且需另外签订一年期的「保密协定」与「竞业禁止条款」:未继续参与经纪公司活动的练习生们在未来一年之内,不得另外参加其他经纪公司的选拔或工作,当初所有练习的内容也必须严格保密,未得经纪公司书面许可下,皆不得对外公开。
「啊啦啦!感觉好像上了海贼船。」来自冲绳的伊坂美玲当初拿到说明书时,忐忑不安地坐在我身旁嘟嚷着,开朗活泼、天生少根筋的她好像丝毫不介意前方的”BigBoss”很可能会听到她的抱怨。
BigBoss是一、二期生给营销企划部总监─馆山一平先生的「共同暱称」。在公司里,除了总製作人荻原老师之外,总是一副扑克牌脸、看不出情绪起伏的的馆山先生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同时也身兼我们的「头号经纪人」,倘若没有经纪人护身,偶像本身等同在艺能界走投无路,根本无法生存。坦白说,大家都对馆山先生没有什么好感,甚至因为某件事而感到畏惧厌恶,可是没人敢得罪或顶撞他的意见。
「果真人如其名,脸孔与表情完全是平的!」伊坂美玲曾在宿舍开了馆山先生的玩笑。
原则上,馆山先生只听命于荻原老师和「实质的社长」;偶尔也会提出和荻原老师不同的主张。虽说馆山先生有点令人讨厌,他却对公司事务鞠躬尽瘁,好几次我和里奈、伊坂美玲一起自愿待在练舞室到深夜,馆山先生的办公室灯光仍旧明亮,他时常外出应酬后又再度返回公司加班─应酬对象似乎也有诸多政界高层,许多次都是神祕黑头车来接送馆山先生。
某次深夜甚至看见他独自泡了团员代言的杯麵来果腹。坐在交谊厅黑色沙发上的他,任由杯麵飘出的白色雾气掩盖住金框眼镜镜面,那个模样着实有点滑稽,雾气消散后的眼神透出一丝愁绪。
算一算年纪,馆山先生此刻应该在家陪伴正需要父母关爱的孩子才是,然而他就如同大多数过劳的日本白领上班族一样,每天超时工作、追寻着不为人道的梦想─假如这项「东西」还存在于大人体内的话。
话说回来,我其实根本不知馆山先生是否已经结婚生子?
那一夜,我鼓起勇气缓步走向他:「馆山先生,如果不嫌弃的话,这个给您。」我从紫色后背包中取出一包饼乾和罐装饮料:「这是台湾颇受欢迎的零嘴和奶茶,请您嚐嚐看。」我毕恭毕敬用双手将零食交给他,一开始的语气显然有些颤抖。
「多谢(to-siā)!」馆山先生对我露出至今仅见过一次的微笑,并且说出让我惊讶的语言。
「咦?不客气。我们先告退了。」
我和站在远处观望的里奈对他微微鞠躬后,赶紧碎步跑离交谊厅,以步行方式返回宿舍。
「饮料里头有记得下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