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山道转了个弯,黎夜光就见到了余白口中的石窟寺,说是寺也不过是个简易的木建结构,盖在悬崖上七八处密集石窟的中央,浅浅的飞檐早已破败不堪,估计连个小雨都挡不住。
走进余白工作的中央大窟,黎夜光才明白他所说的“洞窟里冷”是什么意思,四米高的洞窟约有十米宽,五米深,因为海拔高且常年不见阳光,整个洞窟阴冷彻骨,至少比洞窟外低十度。
余白把背上来的干粮和水放在洞窟内一张休息用的椅子上,然后利落地爬上了脚手架。
黎夜光裹紧大衣在洞窟里转了一圈,果真和余白说的一样,洞窟内的泥塑四肢不全,壁画也都剥落大半,仅剩的只有脚手架前那铺巨幅壁画还算完整。
她大学本科主修历史,硕士三年是专攻艺术史,但佛教艺术本就属于偏门,尤其是像卢舍那寺这样不出名的石窟寺,还是第一次听说。
壁画上的佛陀直立在中央,旁边各绘有三尊菩萨,与黎夜光以往所见到的佛像不同,佛陀身上的袈裟绘制着纷繁复杂的图案,因为画面变色和脱落,所以看不清楚画了什么。
余白正在修复的,便是袈裟图案的第一层。脚手架上不但有他修复用的颜料、画板和画笔等工具,下层还有一本八开大的绘图本。
黎夜光走过去一看,绘图本上用单色墨线勾勒出壁画各个局部的线稿,线条流畅而精准,可见绘图的人用笔熟练、笔力深厚。
黎夜光所学的艺术史,其中一部分内容便是鉴赏艺术作品,这也是她毕业后能够成为策展人的必备条件之一。拥有良好的艺术审美,才能选出优秀的作品,通晓艺术史,才能更好地解析作品的内涵和深意,高茜常说搞艺术理论的,就是实践类的“寄生虫”,不动手,光动嘴。
眼下的黎夜光是倒是真正体会了一把“寄生虫”的感觉,因为脚手架上的余白手腕悬空,握笔却分毫不颤,每一次落笔都信心十足、游刃有余。若不是早已在绘本上精准临摹出需要修复的地方,是断断不能如此下笔有神的。
虽然是学艺术史的,但黎夜光本人却没那么欣赏男性艺术家,尤其是画家,男人嘛,就应该是运动型的,满身肌肉,行走的荷尔蒙啊,整天拿着笔画画,实在有点娘娘唧唧。
可脚手架上的余白却——
不、一、样!
壁画修复与伏案作画不同,尤其是直接在石窟内修复壁画,壁画与视线齐平,余白只能单膝落地,肩背张开,手臂与壁面保持垂直,绷直的小臂肌肉紧实而匀称,尤其是他眉眼中的专注认真与他身上天真青涩的气息相互交融,竟然有一种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吸引力。
黎夜光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烫,抬手就抽了自己一巴掌。
黎夜光,你对着一只小土狗发什么花痴呐!
她向来下手狠,这一巴掌抽得响亮,脚手架上的余白都被惊了一下,俯身问她:“怎么了?”
黎夜光回过神来,一本正经地说:“闲得无聊,拍拍苍蝇。”
修复壁画是一件磨人的事,看别人修复壁画当然就更无聊了,余白无奈地说:“那你要不要去外面逛逛,再往上走两三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块很大的石头,站在石头那里手机就有信号……”
一听手机能有信号,黎夜光瞬间来了精神,撒腿就跑了出去。
余白看她跑得飞快,浅笑了一下,虽然他不是很懂手机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贪食蛇和俄罗斯方块吗?
黎夜光找到余白说的地方,手机当真有了两格信号,她赶紧打电话给高茜。而两千多公里外的高茜听到黎夜光的声音时,几乎是热泪盈眶。
“夜光!你还活着啊!你都失联两天了!”
“活得好好的呢!”黎夜光感觉到信号断断续续,所以说话只挑重点,“我找到余白了,你现在赶紧帮我找人,私家侦探也行,征信事务所也行,从他出生就开始查,上的什么幼儿园,幼儿园里尿了几次裤子,反正务必给我找到他的把柄、黑历史!”
电话那头的高茜有点懵,“夜光,咱们不是去请他帮忙吗?我怎么听着你像是要复仇啊……”
“得不到的帮手,就是仇人。”黎夜光咬牙说道。
“好……”
“何滟还蹦跶了吗?”她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唔……”电话那头的高茜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说话,“你走了之后她就请病假休息,我以为她是吓出病了,哪知道她是趁机把壁画霉变的事传了出去,昨天几个赞助人都来馆里,说要是展览举办不了,拿不到收益,就要按照协议索赔。”
听到这个消息,黎夜光心里竟没有那么意外,墙倒众人推是这个社会的法则,没有人会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承担责任,更不会让自己受到一丁点损失。
高茜小声补充了一句:“还有上博也来人了,说如果请不来余家的人,也要起诉……”她停顿了一下继续,“……你。”
黎夜光是策展人,也是展览的第一责任人,所有的协议合同都是由她签字,要起诉,也确实是只能起诉她。
“余白,真的那么难请吗?”眼下问题升级,高茜忧心忡忡地问,“要是他就是不肯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如果他不肯下山,就是展览取消、巨额赔款和法院传票呗,哦,对了,还有她这么多年辛苦奋斗的一切都全部泡汤。
余白……
黎夜光自嘲地一笑,难道他们余家人就真的都是她的克星?
挂上高茜的电话,黎夜光也不打算回洞窟,趁着有信号,她要赶紧查一查余家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关门弟子以作备选。
一阵寒风吹来,黎夜光冷得揉了揉鼻子,这会儿也不算清早了,怎么气温一点没回升啊,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天空,上山时还是碧蓝无云,此刻突然阴云密布,不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低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这边移动。
黎夜光有经验,在西北看到这样的黑云,只有一个选择——赶紧跑!
因为无论是暴雨还是龙卷风,她都没有任何可以抵挡的工具。
没等黎夜光跑回洞窟,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而等她抱头跑进洞窟时,雨点里已经夹杂了小冰碴,噼里啪啦打在洞窟口的寺檐上。
“什么鬼天气啊!”她吐槽完这一句,抬头一看,洞窟里却不见余白,黎夜光心头莫名一慌,赶紧跑到檐下左右张望。
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是山上常有的事,所以余白早有准备,每个洞窟内都备有防水布,此刻的他正在风雨里一块一块给旁边的小洞窟挂上挡雨的防水布。
雨水打湿他的衣服和头发,顺着脸颊流淌,他也只是随手抹了一把,继续手里的动作,张布、悬挂、用石头压好边角,每一次重复都一丝不苟,坚守着他所信奉的原则和要求。
天空阴沉如夜,狂风骤雨中,他像一个孤独的战士,挥舞着仅有的武器,死死保护着他想要守护的一寸天地。
黎夜光想起自己今早的困惑,能一日看遍长安花,谁选古道西风瘦马?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想起另一句话:
一个人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