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姐没有回答他的疑问,似乎也没留意他的语气,目光落到他的右手上看了一会儿。
昨晚白老爷大约是真气狠了,下手不轻。差不多一天一夜过去了,他手背上被镇尺击中的地方,肿胀非但没有消去,且淤痕也转为乌青的颜色了。好在他手背本就不白,也不至于十分惹人注目。
留意到她的目光看了过来,聂载沉肩膀微微动了下,转过去手背,此时白小姐却已迈步朝他走了过来,停在他的面前,接着她就抓起他那只刚才试图避开她注视的手,看了一眼,会说话似的那双眼睛里,露出心疼和懊悔的神色。她低头,朝着伤处轻轻地吹了口气,抬眼轻声问他:“很疼吗?”
聂载沉毫无防备,被手背上吹过来的那一口凉丝丝的气给弄得再次僵了一下,迅速就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没事。”
“白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再次发问。
白小姐垂眸,站着一动不动,陷入了沉默。
聂载沉也沉默了。两人就这样在门边上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白小姐仿佛先回过神,伸手关了门,随即走到桌边,从她放在上头的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张小小的长方形纸。
纸是彩色套印的,十分精美,上面还有她的私章和签名。
她走了回来,递给他。
聂载沉认了出来,仿佛是麦加利银行的一张通兑支票。
白小姐说:“聂载沉,这回的事,虽然过程和我原本想的不一样,但从结果来说,我达成了原本的目的。你帮了我的忙,我不会忘记之前向你许诺过的酬谢。这是两万元,你随时可以支取,当然,这只是首付款。我早上出来得匆忙,来不及准备。过些天我就会把余款全部准备好,支付给你。”
聂载沉转身,打开了刚被她关上的门,说道:“白小姐,支票你收回。这里不方便你留,你回去吧。”
白锦绣看了他片刻,慢慢地放下支票,走到门边,将他还搭在门把手上的那只手轻轻地拿开,自己关了门,插上插销。
插销入鞘,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
或是因为聂载沉的耳畔只剩下了异常的安静,这一声短促的响动,叫人心跳莫名有些加快。
她继续走到窗前,伸手关了窗户,又拉上那幅旧得已经看不出本色、一角还沾了点疑似蚊子血的窗帘,然后慢慢转身,再次面向着他。
房间本就不大,因为她的这个动作,忽然之间,空间仿佛变得愈发狭仄,空气也突然闷热了起来。
或是为了路上不引人注目,白小姐今天穿得非常普通,斜襟蓝褂,素面青裙,这种小地方中等家庭出来的小家碧玉的日常打扮。
她抬起手,在对面那年轻男人的目光之中,慢慢地解开了保护着自己雪白脖颈的第一颗盘扣,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她脱去了身上的褂子,露出里面的穿着。
一件齐胸平的葱绿抹胸。裸着的双肩和衫子根本没法完全掩住的胸前酥雪,令她近旁那盏煤油灯的灯火显得愈发黯淡无光了。
“聂载沉,我不想欠你人情。这是我先前许过你的。”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
他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就好似屋里一根杵着的木头。
“你不用担心,旅馆的住客,每个房间我都给了他们两个银元,人全搬走了,我包下了这里。这里只有我和你。没有人会知道。”
她看了下左右,解释了一句。
这个镇子上,最好的旅馆,一晚上也不过一个银元,据说还包一顿饭。能凭空得到两个银元,谁还不走?
难怪,他回来后,里头就没了住客的影子。
她说完,面颊上浮出一缕淡淡的红晕,随即仿佛有些不敢看他了,垂下眼眸,几根白嫩的手指,也紧紧地勾在一块儿,纹丝不动。
房间里闷得几乎就要叫人透不出气了。白小姐的这幅模样,仿佛无处不在。
聂载沉闭了闭目,侧过身去,不去看她,说:“白小姐,你走吧。”
白锦绣偷偷看了他一眼。
“这是我和你的私事。我爹绝对不会知道的,你不用担心……”
她咬了咬唇,又这样道了一句。
“白小姐!请你自重!你要是不走,我就走了!”
聂载沉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朝她大步走来,弯腰抄起她方才脱下放在床边的褂子,朝她一把掷了过去,随即扯下他自己先前挂在墙上的外套,拿在手上,转身就朝门口去了。
白小姐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面庞上的红晕也迅速地消失了。她的手指勾着他方才扔过来的自己的衣服,在原地呆呆地站了片刻之后,听到他开门的动静,裸着的单薄的肩微微瑟缩了下,脸色有点苍白。随即,她很快穿回了自己的衣服,一把抓起她的包,从里面掏出一管药膏似的小东西,放在桌上,低头就从开了门站在那里的聂载沉边上经过,快步离去。
白小姐终于走了。
聂载沉关了门,转身回到床边,站了一会儿,慢慢地坐了下去。
他的视线落在桌面上她留下的那管药膏上,心里一阵烦闷。
异常得烦闷。他感到自己透不过气,仿佛一条夏天午后雷雨前在水面下急需空气的鱼。手指忽然碰到傍晚之时脚夫为了表示谢意而强行塞到他衣兜里的那支香烟。
他从不抽烟。但此刻,却摸出了这支已经有点皱掉的香烟,用火柴点了,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劣质烟草被火催发而出的强烈而刺激的烟雾瞬间冲入了他的肺腑。他被呛到,一下咳嗽了起来。正要灭掉香烟过去开窗,突然,那扇房门又被人推开。
他转头,惊诧地看见刚才去了的白小姐,竟然又回来。
第29章
白锦绣“砰”的关上门, 迈步径直便走向了聂载沉。
她的步伐没有犹疑,甚至,隐隐透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然。而她的突然去而复返, 或是令他太过意外, 以致于他一时没了别的反应, 就这样坐在床沿上,转头看着她朝自己走来, 直到她最后停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了下来。
她的眸底,隐隐仿佛有某种不甘的火星子在跳,这令她的一双眼睛显得愈发明亮。
聂载沉终于回了神。
“……白小姐,我实在是不明白, 你又回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