犄角儿听她这么一说,果然有些不敢了。
“不敢吧?”阿念又笑起来,“莫怕!你躲在我身后,我去问!”
说着,她转身朝胡老鸮走去,犄角儿忙跟了上去。
“胡老伯!”阿念笑眯眯地侧身道了个万福。
“你是……”胡老鸮瞪眼瞅着她,那对眼珠发灰,目光却果然像有钩子一般。
“您不记得了?我和这家的阿翠是好姐妹,我常来这里。昨天傍晚,我从里头跑出来,险些摔倒,多亏您拉了我一把呢。我娘常说,别人给你一根草,也得当成金珠宝。您拉那一把,起码是一捆草。”
“呵呵,原来是你,昨晚天暗,没认出你模样。”
“老伯,章家的人仍没回来?”
“没。他家搬来这里已经十来年了。就算章员外回河北,家里男女仆人至少要留几个,从没这样过。院门一直开着,却一个人都不见。我不放心,过来看看有没有贼。昨天夜里我似乎听见里头有动静,却被我那老婆子拽住,死命不许我过来瞧。”
“对了,他家前一阵来了好些客人,都是些什么人?”
“章员外结交广,官员、富商、匠作、道士、和尚、歌伎……除了当今官家,怕是没有不来的。”
“昨天呢?”犄角儿忍不住问。他肚子太饱,忍不住打了个嗝。
“昨天?昨天京城‘天工十八巧’来了十五个,绣巧、食巧、楼巧、车巧、医巧、笔巧、墨巧、纸巧、砚巧、银巧、铜巧、玉巧、瓷巧、灯巧、雕巧,只差木巧作绝张用、酒巧班老浆和彩画巧典如磋。”
犄角儿听了,不由得睁大了眼。“天工十八巧”是京城工匠界技艺最卓绝的十八人,张用便名列其首,朱克柔则是其中绣巧。其他十六人中,犄角儿只见过其中一小半。而且这十八人各当其行,从没听说聚到一起过。一想到这盛事,他一馋,又打了个更响的嗝。阿念在一旁捂嘴笑起来。
犄角儿赧笑一下,又问:“老伯,这十五巧之前来过没有?”
“怎么没有?这两个月,他们每隔十天就聚一回。开始是十六巧,彩画巧典如磋也没缺。上个月十一开始,才不见典如磋来了。说起来,章员外虽然钱多脸大,只凭他,也难聚齐十八巧。还不是靠着那位宣主簿,借了工部的势?”
“那位宣主簿昨天没来?”
“每回他都要来。”
“上回他们聚是初一?”
“是啊。嗯?你们两个打问这个做什么?你这丫头我记起来了,你是跟着刻丝朱家小娘子的那个。那些人聚会,你回回都在,却又来问我,莫不是耍我这老朽?”
犄角儿一慌,又连打了两个嗝。
阿念忙笑着说:“我们吃得太饱,乱走走说说,消消食。多谢伯伯。”
第九章 天工十八巧
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
——《棋经》
胡小喜站在崔家裱画坊里,盯着那店主寻思起来。
麻罗和解八八、唐浪儿是同乡,那两人一死一伤,麻罗又不见了,这怕不是偶然。他知道这崔家世代装裱书画,在京城字画行里数头位。不但苏黄米蔡、郭李崔王这些当世名家都曾在他家装裱,连宫里所藏历代名画法帖若有了损破,不少都是拿来这里缮补重裱。
“崔店主,麻罗来你店里多久了?”
“两年半,算起来有三个年头了。”
“他是自己找来的?”
“是。他出了什么事吗?”
“他原先就会裱画?”
“他说曾在洛阳一家书画店里佣过工,会一些。究竟出什么事了?”
“您这店里轻易不肯招徒弟,为何会招他?”
“嗯……”崔逑笙脸色微变。
“他牵涉到一桩大案,还请崔店主莫要隐瞒。”
胡小喜已经办过些案,查问过许多人。知道这时正是紧要时分,便放冷目光逼视过去。这眼神他对着镜子专门练过,当时自己不知笑倒过多少回。这时已经练得如尖刀一般。崔逑笙原本面相端和,在他逼视之下,顿时露出一丝慌意,随即又生出些惭色。
“崔店主。”胡小喜加了把力。
“嗯……他头一次来我店里时,是初冬天,他只穿着件旧布单衫,怀里抱着个布卷,头脸倒洗得干净,看年纪不过三十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他进门就说想拜我为师,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便告诉他我家从不收外徒。他解开那个布卷,里头是一轴旧画。他说那是黄荃真迹《芙蓉瑞雀图》,情愿将画白送给我,三年不领工钱都成,只求跟我学裱画。我先不肯信,展开那画,一寸寸细验了许久,笔致精妙,赋色雍雅,果然是‘黄家富贵’真迹。黄荃首开大宋院体画风,存世真迹极少。我问他是哪里得来的,他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他家乡遭了洪灾,他命都不要,拼力保住了这轴画。还说,与其为填肚子卖了这画,不如换一门裱画手艺。这画已在他家传了六代人,虽然到他祖父一代,家道就已败落,却从不敢拿去换钱。送给我这样的识货人,也算没有辜负老祖宗。老朽见他说得诚心,一时贪心,便收他为徒……”
“他真是来学手艺?”
“是。小哥恐怕也知道,我这崔家装裱店有些古久。自太祖皇帝咸平年间扩建大相国寺,我家先祖从洛阳迁来,典下东街这店铺,至今已整一百二十年了。我崔家能在这京城勉强立足,靠的是个‘严’字。且不说托心、镶覆、砑装这些大活儿,单是一个‘揭’字,就至少得练三五年功。我们这一行,书画重过性命。尤其古字画,世间留存就这么一些儿,如今你便是拿整个大宋江山也换不回王羲之亲笔另写一幅墨宝。重裱古字画时,要从旧褙上揭起画心。这是悬崖夜行、一发千钧的活计,略有一丝闪失,便是赔上全家老小性命,也补不回那一点伤破,要招千古人恨骂。为练这揭功,我家孩童六岁起就要练臂悬水盏、手揭湿纸。若跌落水盏或揭破湿纸,便是一顿竹篾。”
胡小喜先还拿练就的冷眼一直逼视着崔店主,听到这里,早已化作惊仰。
崔店主自然也察觉了,面上略露出些得色,不过随即又郑声言道:“麻罗倒是真心学艺,肯下死功。单是揭功,我让他每天练两个时辰,他白天练足两个时辰,晚间又自己加练两三个时辰。整整一年,一天都没缺过。练技艺,要的便是两个字,一个专,一个久。我原本只想胡乱教他一年,便让他走。见他这般勤进,我崔家子孙中没一个及得上,便决意认真教他。他也没辜负我,两年半,已经练成个熟手,一般字画已能放心让他去裱。”
“昨天他什么时候走的?说什么没有?”
“只说是同乡聚会。”
“他那些同乡,店主见过没有?”
“见过几个。头一年那几人还时常来寻他。麻罗一心学艺,话语神情间有些冷淡。那些人便来得少了,这半年再没见过一个。”
“除了那几个同乡,麻罗还有其他朋友没有?”
“似乎没有。除去给主顾送书画,他连店门都难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