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门总要留点东西。杨岩即使在提枪就上的西北里头滚黄土滚了十多年,也忘不了京城里头的规矩,拿了一锭足足二十两的银子塞进了队长的怀里,又从长子手上光明正大地接过一个小荷包,里头放着五两小银裸子,用来给守卫们卖茶吃点心花用的。
队长笑嘻嘻地接过了,还派了几个闲着没事干站着的护卫帮着护送车队,一行车队进入京城,倒未曾引得瞩目。
杨雄和杨岩是算好了进城的日子,因着碰到了开市第一日,这才敢大包小包地带进来。
车队停在了瑞郡王府门口,杨昭下马敲门,房门接过拜帖,送了进去,杨岩性子爽朗,声音洪亮,跟前来帮忙的护卫们说着话儿,一时间等着里头的人过来接,倒也不觉得无趣。
等着杨岩细数西北的好,差点将安于京城守城门的护卫忽悠跟着去了西北时,郡王府的门咯吱一声,开了。
只见两位着装高贵之人匆忙走了出来,门房恭敬地请安后退到一边。
杨岩肆意的笑容还未收敛,却在听得声响转身之际,望见了来人的面容,他的目光落在了年轻妇人脸上。
如画般勾勒过的精致眉眼,如柳叶般的眉头轻轻陇着,一双杏眸似泣非泣,泪光点点,鼻腻鹅脂,一点朱唇,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头戴六尾凤金片步摇,点缀珍珠小花,身着缕金百蝶掐丝修身长裙,腰系海棠花开洋红荷包,边上的男子扶着她,眉目不威而怒,双目有神,身着蟒袍玉带,脚踏蟒鞋。
杨岩眼神微变,刹那间好似时光倒流到了过往二十年前的西北塞外,那时候的妹妹,身着洋红骑马服,手执长鞭,在西北大草原中来回驰骋,纵声欢笑,张扬肆意。
他抿着薄唇,上前深深看了郡王妃一眼,俯身拱手行礼,“给瑞郡王爷和瑞郡王妃请安。”
十多年前,他接到京中来信,见信封上的字迹并不是妹妹所书,拆开一看,竟然是报丧的。
他心急如焚,只想快马扬鞭返回京城,只求能见妹妹最后一面,可塞外将领,无旨意不得私自回京。
正当他与痛失爱女的父母商量好已经打好包袱准备启程时,边关游牧民族来犯,等候了十日的旨意来了两道,一道恩准他回京,另一道则事从急办,免了他所请进京旨意。
这一直都是他们杨家人心中不可磨灭的痛,母亲还因此整整一年卧床不起,却在一年后突然失去了以往的记忆。
亲妹过世,他曾隔一月就写信到河间沈家,却未有回音,私底下派人前去,见了沈宴,只说是茂儿与新的母亲有争执,出手伤人,又闹着离家,送到了京城的大伯家修身养性,等人到京城沈大人家时,又说茂儿进宫当公主伴读了,未到休沐之日,不可回,想要托他们带句话,却面露难色。
来人只能又将话语带给了沈宴。杨岩并不知沈晞茂过得如何,一个大老粗,想着妹夫定然不会亏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直到茂儿成亲之时,沈家人又来了信,可到西北,早已经过了两个月了。他们只让人登门给沈晞茂送了银票,大小件物件陪嫁,全都没有。
眼望着面前的侄女,眉眼间与当年的小妹竟有六成相似,不由得心中大恸,回想当年的心大,恨不得以身替小妹死。
郡王妃望着与记忆中娘亲有几分相似的眉眼,眼眶滚着泪花,嘴唇微微颤抖,哽咽了许久,才平静下心情,哑着嗓子用家礼见了礼。
杨岩连连点头,回身招手让儿子杨昭过来,双方斯见罢,从西北带来的箱子早已经一箱箱地运了进去。
安排了杨家父子休息后,吃过饭,郡王妃在郡王爷的书房中与杨家父子商谈了许久,杨岩出门时,一个慌神,直挺挺地扑倒在地,肉身与坚实的地面发生了碰撞,一声闷响,杨昭上前扶,却被杨岩推开了。
杨岩将铁拳般的双手紧紧握着,一下一下砸想石头铺成的路面,不一会,路面上留下了两血印,再看杨岩的手,竟然全是血珠,腥味溢满了周遭的空气。
他的脑海全是郡王妃所说的话,他脑子嗡嗡叫,一片空白,眼眸子里头的白却因着愤怒充了血。若不是当年他们杨家人不曾上京,错过了小妹的最后一面,沈家人哪里敢如此大胆换了孩子的身份。
可现在的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就这么看着。
杨岩抱住自己的头,再也忍受不住,发出了凄惨悲凉的喊声,喊声震天。
郡王妃暗自垂泪,不忍见,避开了。
杨岩已然在沈府门口连续等了三日了,此次递上拜帖,隔日询问时,要么门房愁眉苦脸地告知沈宴并未归府,要么就无奈地表示沈宴并未有任何吩咐。他恨不得提刀硬闯,可天子脚下,他不能连累了杨家满门的英名。当年小妹如此隐忍,不也正是为了保全杨家的一丝体面。
他不时从沈府门口走过,甚至于给了银钱让小乞儿盯着,却道沈府内眷从未出过门。沈宴在杨岩第一日递上拜帖后的震惊与惊慌失措,慌忙前去找了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年岁渐长,记忆衰退了不少,经由沈宴提及,想起了杨氏的兄长,锁眉片刻,换上一副笑脸道:“既然是亲戚,自是迎进来就是。”
沈宴气得差点仰倒,暗中叮嘱门房和仆役,看住沈老夫人的动静又让门房将拜帖全都放他书房,不可再对他人言。
却在夜间回了孙氏屋内,与孙氏说起了杨岩递帖之事,孙氏诧异地顿住了替他更衣的手,之后却出了主意,让沈宴不管杨岩质问了何事,全都推到她身上,她自有办法应对。
一时竟把沈宴感动得,连在孙氏屋内宿了几日,连带着其他几位姨娘,都夹着尾巴做人,生怕一个不注意,惹恼的就不只有孙氏,还有沈宴了。
幸而最近几日,随着沈晞蕴出阁的日子渐临,沈府上下需要打点的事务繁多,沈老夫人未曾出门赴宴,而沈晞蕴也未接到任何邀请。
一直到今日早晨,沈老夫人帮沈晞蕴清点初九时送到齐家的嫁妆时,发觉庄园的陪嫁略微少了些,想着趁嫁妆还没有抬过去,再用了银钱买一些填进去。
庄园的收益只要不是遇到大灾年,都是一种保障,以后若是子孙出息了,转成祭田,惠及族人,去后更是享受美名和世世代代的供奉。京城里头的女眷陪嫁,庄园都占了三成。
吃过早饭,沈老夫人命姜嬷嬷拾掇了沈晞蕴。
沈晞蕴揉着满是睡意的眼眸子,垂头不说话。
好不容易能够出去透风,沈晞蕴却累得只想休息。
被搬上了马车,沈家的大门在近几日第一次打开了。杨岩快步走上前,拦住了马车的出路。
坐在里头的沈老夫人听得外头有人争执,便让姜嬷嬷下去看看。
姜嬷嬷下去探听了后,惊吓地回了马车里头,侧眼看向打瞌睡的沈晞蕴,面色慌乱,小声地在沈老夫人耳边说了许多。
沈老夫人面色凝重,微微皱眉,注视了门帘片刻,令姜嬷嬷陪着沈晞蕴,自个则扶着小丫鬟,下了马车。
杨岩本以为马车里是沈宴的夫人,不曾想,竟然是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寻着目光睃行在她的脸庞,记忆深处的影子一闪而过,他不由得呐呐地道:“沈老夫人?”
当年杨岩与沈老夫人也只见过一面,是送小妹进京那日。
沈老夫人亦然大惊,没成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人到中年的杨岩记性如此之好,竟还能认出她来。
“杨大人。”沈老夫人示意让马夫牵着马车回去,生怕突如其来的的杨岩吓到了沈晞蕴。她不想沈晞蕴成亲前还要受到任何打击。
“杨大人今日前来,怕是寻我儿吧?”沈老夫人与杨岩坐在花厅中,壁上挂的一幅前朝西北塞外图,正是杨家当年所有之物。
这西北塞外图还是杨家高祖与当朝第一画手顾圣手交情甚笃,顾圣手辞退画院之官职,到西北看望高祖时,特意赠送给高祖的。
当年父母疼爱小妹,将此画赠送给了小妹。
杨岩想到此,面色不由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