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服就打一架,闹了半天这处事风格还有出处。
陆必行先是摇摇头,随后又想起什么:“等等,你不是说你是被人捡来养大的吗?哪又冒出个大家族?”
“是啊,”周六仰望着星空,“要不怎么说我前女友六岁呢——她就活到六岁。”
陆必行一愣。
“那段时间我爸他们神神秘秘的,据说是做成了一笔大生意……我太小,不知道是什么大生意,只记得那年他们赚得格外多,所有人都格外高兴,新年的时候,我爸晚上喝酒喝多了,我听见他对另一个叔叔说‘以后有钱了,就不要做这种断子绝孙的买卖了’。”周六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那天晚上,有一伙人闯进我家,杀了所有的人。我妈把我和她塞进两个连在一起的生态舱里,录了音,设定了路径,扔到了大气层外,托付给臭大姐。路上,我们俩惴惴不安,就像是漂流瓶里的两只虫子,然后那些人的导弹跟我们擦了个边,她的生态舱被击碎了一半。”
陆必行吃了一惊,扭过头看着周六。
周六的娃娃脸上是少见的沉郁与冰冷,仿佛是大气层外没有阳光普照,让他现了原形。
“你懂的,陆老师,”周六说,“要是干脆被炸成碎片,那还就算了,一眨眼的事,但是偏偏是被打碎了一半,我还没进入休眠,透过小窗,我看见她吓得大哭、挣扎,营养液一点一点流失,气压一点一点变化,碎了一半的生态舱像个被活活剖开肚子的母兽,眼睁睁地看着肚子里的小崽慢慢流出去,慢慢窒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我最后悔的,就是她让我为了她去跟别的孩子打架,我不敢,因为我从小发育比别人慢,他们都比我高、别我壮,所以我跟她说,让她等几年,等我再长大一点……”
“这是我这辈子学到的第一个道理,陆老师,有些事是不能等的。”
他这话总结了不祥的过去,又好像是某个不祥的预言,话音刚落,陆必行手上的定位器就跳出了一个对话框。
无效搜索。
陆必行还没从周六的话里回过神来,心里好像被一只手拧紧了。
再搜,依然是无效搜索。
这代表……要么机甲北京的通讯设备损坏,要么它莫名其妙地改道,离开了内网覆盖范围!
这时,最早的一波的带电粒子流已经抵达,迎面撞在三百架机甲拼凑的防护罩上,高能带电粒子与防护罩彼此碰撞、衰减,少量穿透过去,引起基地磁场的轻微扰动,继而在大气层上方出现了类似极光的光带,仙人袍袖似的舒展至天边,瑰丽得好似玄幻影片的特效现场。
所有人都醒来了,接着,越发密集的高能粒子流潮水似的倾盆而落,翻覆在机甲防护罩上,防护罩看着薄如蝉翼,却又好似铜墙铁壁,一时间,每个在大气层外的机甲驾驶员心里都有了同样的荣耀感——我在保护基地,我在保护我的家。
不知是谁,开始在精神网里唱一首古老的流浪之歌,非常古老,好似所有人都听过,渐渐的,他们的声音都跟着加入进来,隆隆作响,淡化了歌词与曲调,仿佛一道从未想过、自发而成的宣誓。
而促成这一切的陆必行的手却在轻轻地发着抖。
他三次试图定位机甲北京,全部显示无效搜索,忍无可忍地联系了林的个人终端——而内网方才告诉他,“查无此人。”
林静恒在他临时的客房里闭目养神了片刻。
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他本以为自己会在严刑逼供的时候遇到,不料这群星际海盗比他预计的还要疯狂——他们居然拿彩虹病毒当唤醒针。
正常的彩虹病毒会先潜伏二十四小时,然后发作,但他事先注射过阻断抗体,彩虹病毒会和阻断抗体提前相遇,由于这种病毒的特殊性,最多三小时后,他就会开始高烧,直到病毒被抗体消灭干净。
容易穿帮不说,关键他们不严刑逼供,他怎么才能合理泄露那编造的“地下航道”,把他们引走呢?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地敲了他的门。
林静恒一睁眼,一个少年推门进来,少年长相秀气,但不知为什么,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他抱了一床干净的被褥,之后又把一盒小药瓶放在他面前,对他拘谨地一笑。
林静恒余光瞥见,那是一盒止疼药。
少年可能是个哑巴,不说话,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止疼药,比比划划地冲他艰难表达——精神力过载会引起头疼,让他先拿这东西凑合凑合。
林静恒用一种符合自己现在身份的肢体语言朝他道了谢。
少年看了看他,东西送到了,却没有走,一双杏核似的圆眼里饱含忧惧,林静恒只好跟他大眼瞪小眼,片刻,少年对他做了个口型:“快跑。”
林静恒:“……”
那少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药瓶,转身走了。
林静恒拿着药瓶在光下观察片刻,拧开一看,在瓶底发现了一个微型屏幕,只有纽扣大,屏幕有两面,一面录像,轻轻反过来就可以看视频记录。
林静恒迟疑片刻,抽出了止疼片说明,借着看说明书的掩盖,他在小屏幕上拨动了一下。
画面极小,小得像透过墙上的一个孔偷窥——只见视频里先是一段又长又暗的走廊,随即微光透进来,进入了一个地下室,里面罗着数不清的营养舱,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美人蛇、美人鱼,浑身披满兽毛的女人,蜷缩在巨大的尾巴里睡觉的少年……
镜头一转,落到一个无菌玻璃隔出来的手术台上,源异人注视着手术台,怀里抱着个半个身体都是金属假肢的小男孩,手术台上的人大睁着双眼,无神地望向镜头,像一头任人宰割的畜类,溃烂的手脚已经被割裂下来,静谧的医疗器械正往他断臂的地方接兽爪。
林静恒心里十分鄙视地想:“这什么审美?”
鄙视完,他还没忘了“惊慌失措”地一哆嗦,把整瓶止疼片撒在地上——虽然不知道那男孩是自己犯傻,还是对方故意安排的,不过都无所谓,真是刚想睡觉就有人给送枕头。
源异人透过精神网,把前因后果看了个一清二楚,他托着下巴思量片刻,招招手叫来了一个手下:“我养的那个小翠鸟又不听话了,你去给他点教训——修改原定轨道,我们来看看臭大姐这个狡猾又自不量力的东西到底藏在哪个阴沟里……然后玩个游戏。”
林静恒——现在是重情重义、又有点小狡猾的混混海蛇,困兽似的在客房里转了十分钟,遍寻四下找不到趁手的工具,于是他把床柱上的金属装饰薅了下来,仗着自己瘦,往衣服里一塞,悄悄地溜了出去。
重甲太大了,里面能容纳成千上万人,走一圈都要用很久,即便驾驶员的精神网能覆盖到任何一个角落,但海蛇觉得对方不会在意自己这么个小人物,他深吸一口气,看见不远处有个巡逻的海盗独自一人往卫生间走去,于是悄悄尾随上去,卫生间里传来一声细微的闷响,片刻后,一个帽檐格外低、走路格外拘谨的巡逻员从里面走了出来——没办法,他身上这身制服太不合身,两条裤腿九分裤似的吊在他身上,空荡荡的,还露出一对时髦的脚踝。
海蛇凭直觉,认为这种走“嘻哈”风格的时髦海盗在这里恐怕不大受欢迎,因此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其他人,突然,急促的脚步声朝他冲过来,海蛇连忙刹住脚步,下一刻,他看见前面拐角处冲出来一个人——正是方才给他送药的少年。
那少年眼圈通红,满脸恐惧,身后追着两个海盗壮汉,眼看要抓住他,少年的双脚却突然离了地,他整个人轻得像一张纸,纵身一跃,从栏杆上翻了下去。
直到这时,海蛇才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势之所以奇怪,是因为这少年的胸部形状异常,有一个好像鸟类的凸起,双臂伸展,手臂比普通人长了许多,衬衫袖子方才在拉扯中破开,露出扁平如翅膀的手臂,挂在手臂上的破衣服如羽毛,让他诡异地在空中滑翔起来。
就在这时,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笼过来,兜头把那鸟似的少年笼罩在其中,那网上竟然有电流,接触少年的瞬间就爆出了火花,他痛苦地挣扎起来,张开嘴,却只能发出鸟鸣似的尖叫。
林静恒心说:“这苦肉计,跟真的似的。”
然而他脚步迟疑了一下——因为按理说,已经跟臭大姐翻脸、却依然不肯泄露地下航道坐标的海蛇,不大可能见死不救。
其中一个海盗把奄奄一息的鸟少年放了下来,粗鲁地踢了他几脚,抓起他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拖在地上拽走,带电的网在另一个海盗手里,他落后于同伴几步,正打算把电网挂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