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嘉绪站在人行道上,仿佛一尊雕塑。早上的山路起了一阵薄雾,黏附在他的大衣上。
他没想到,那辆本已离他远去的车子,快到山路尽头,竟然倒回来了。
岳嘉绪起先顿住了,没有动,也没有反应。
直至车子开回了出发的地方——他的前方,还发出了清晰可闻的“咔哒”开锁声。
金宗尧开门下车,换到了前座。他一下来,后座变空了,一只细白的小手在那空位上轻轻一拍:“你上来吧,和我一起去。”
……
尹红的墓地位于港城摩星岭一处风水极佳的墓园里。
港城出了名的拥挤,连墓园的碑也都排得密密扎扎的,远远看去,仿佛一座灰白色的大山。因为今天只是带尹之枝来看一看尹红这些年葬在哪里,他们没有带香烛元宝等祭品,只带了鲜花和水果,打算先简单地进行一下拜祭。
可以看出来,尹红的墓一直有人定期打扫看护。墓志铭很简洁,正中央的黑白照片上,是一个微笑着的美丽女人。
离清明节还有两个多月,今天来拜祭的市民不多,墓园空荡荡的,气氛更显寂然肃穆。面对那么多陌生的墓碑,尹之枝却一点也不害怕。想到前方这座墓碑后的土地里沉睡着与自己骨脉相连的妈妈,她只觉得自己来晚了。
尹之枝忍住泪意,深吸口气,用纸巾擦去照片上那层薄薄的灰尘,再认认真真地摆好水果和鲜花。中途,岳嘉绪和金宗尧想帮忙,她都摇摇头挡回去了,没让别人插手,自己一个人做好全部,才说:“我想和妈妈单独待一会儿,说些话。”
对这个年幼丧母的新妹妹,金宗尧是很怜惜的,应道:“行,我们去门口等你。”
说罢,他给岳嘉绪甩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一起下去。
岳嘉绪没动,望着她单薄瘦削的背影,低声说:“有事叫我们。”
尹之枝没回头,含糊地“嗯”了声。
等到四周没人了,尹之枝双肩松懈下来。她跪坐在墓碑前,轻声讲述自己为何这么迟才来,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说到委屈和难过的地方,忍不住红了眼眶,滚下泪珠。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便过去了。太阳升至中空,拖长的影子渐渐凝缩成团,午时已到。
虽然很想把自己这十几年的成长经历,遇到的人和事,好的坏的全告诉妈妈,可这么一来,估计天黑了都说不完。尹之枝不好意思让金宗尧干等太久,便决定,过几天买齐了香烛元宝那些东西,再早点儿过来——反正她已经记住路了。
尹之枝拍拍膝盖,将花束摆正了点儿,沿着原路返回,回到了墓园大门处。
这座墓园建在一座蓊郁的山上,大门外便是山路,能眺望到远处一排排高低起伏的摩天大楼。金家的车子就停在一片空地上,理所当然地是熄了火的。金宗尧和司机都不在,也许是去散步透气了。暗绿色的铁栏杆上,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指间还夹着烟。
尹之枝本还沉浸在和妈妈相处的情绪里,结果一定睛,火气蹭地就冒起来了,一时忘了顾虑,气势汹汹地走了过去。
岳嘉绪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根本没注意到她出来了。看到她逼至跟前,他微微错愕,下一秒,来不及摁熄烟头,手已被她抓起来。
尹之枝一把抢夺过他那根燃烧了一半的烟,扔到地上,仿佛泄愤一样,用力踩了几脚,碾熄火苗:“你还吸烟!不是在咳嗽吗?!是不是不想要你的喉咙和肺了?你——咳咳咳!”
她气愤地质问,一不小心吸进一口烟气,被呛得大咳起来,只好用力挥动着手,去挥散烟味。
忽然,尹之枝肩膀一紧,被人握住了。紧接着,她被提溜着,换了个站位,来到了上风口。风从远方吹来,比她挥舞那几下要有用多了,很快稀释了烟味。
她听见岳嘉绪低沉关切的声音:“喉咙还难受吗?”
尹之枝皱起脸,小心翼翼地松开捂鼻的手,试着呼吸了一口,才摇摇头。仰首,和他咫尺相对,那丝不自在的别扭,后知后觉地涌起。
没想到这时,意外发生了——由于换位到了风口,又晃过头挥了手,她的帽子出现了松动,倏地沿着头发,滑了下来。
尹之枝迅速摸头,却没抓住帽子,让它滚到地上了。她只好蹲下。但对面的男人比她更快一步,弯腰捡起帽子,轻轻一抖,抖落了那些沾???到帽子上的泥土碎粒。
日光偏转,移出云层。两人的影子如泼墨,蔓延到地上。仿佛亲密无间,却又暗中有明,被一道金色的阳光相隔在两边。
大概是过去的习惯发作了,岳嘉绪弹走了帽上的泥尘,就打算直接帮她把帽子戴回头上。可在帽子将要触到她的头发时,他的手忽然一停顿。
风静草晃,可以看到,他手臂的影子也僵硬了一下,慢慢放低,退却,仿佛是想将帽子递到她手中。
尹之枝盯着他动作的影子,眼眶微热,忽然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却不是要推开,而是执拗地往自己头上一按,让他亲手为自己戴上帽子。
这是出了那件事后,她第一次主动碰他的手。
岳嘉绪神情微微一变,昏翳的眸底,仿佛被注入了一星亮光。他喉结微动,盯着她。
无法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受——从她头也不回地逃离他的举动,再到重逢时的生分和疏离,他便知道自己已被判了死刑,锁入囚笼,再无生机。可是,在她生气地跑过来阻止他吸烟,并主动伸手让他碰到她的这一刻,他死寂的胸膛内,竟再度开始焕发出点点蓬勃生机,重新看见了希望。
不奢望能回到从前。只要她不排斥他,不再躲避他,对如今的他而言,已经是巨大的安慰与进展。
“你不用这样躲着我,我没有把你当成仇人过。”尹之枝松开手,低着头,并未看他,眼皮一直在轻微发颤,喃喃:“我只是,暂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怎么跟你相处。”
“你别太硬来,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试着适应一下……”
尹之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秦朗说的那种觉悟。
已经失去的,再痛也找不回来了。
但看到岳嘉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看见他孤单地站在路边,看见他朝她伸来又中途退却的手……她意识到,在撕开兄妹这层关系后,她依然会心疼他,不舍得让他难过,依然希望他能健康幸福。
若一直逃避,龃龉会越来越根深蒂固,最终,只剩下渐行渐远并失去他这条路可走。
所以,要试着去接受,接受护佑她长大的那个哥哥已经消失的事实。试着去适应,适应他不再以哥哥的身份和自己打交道的事实。试着去找寻——秦朗说的那一种可能性。
岳嘉绪在山风里凝视着她。
她眼尾泛红,垂着脑袋,声音轻得仿佛风大一点就会被吹散,足以让人感受到她心里的迷茫和不安。
他的心脏彻彻底底地为她软了。纵有千言万语,此刻面对这段近乎于呓语的心声,他说不出任何话,唯有郑重的一个字:“……好。”
“我不会再逼你,你慢慢考虑。”
.
金宗尧与保镖很快就回来了。原来他们只是去洗手间而已。见尹之枝双眼微微红肿,似乎在墓园里哭过,金宗尧并不意外,亦很体贴地没有多问:“来,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