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没醒,他笑着回,“犯了,便会受苦,受惩罚。”
“那苏供奉——就该受罚!”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仍旧闭着眼,“被雷劈……最好了,省得乱跑,惹人……烦。”
苏泽兰愣一下,眼里的笑意却更深,绕有兴致地问:“臣做错了什么,还要被雷劈。”
对方显然没听到,舔舔嘴唇,头靠在他的臂弯里,蹭了两下便睡熟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一点儿也没有停歇的意思,屋内油灯半明半灭,按理来说天该亮了,只是乌云压顶,层层叠叠,太阳偷闲,躲得不见踪影,黑夜依旧笼罩大地。
苏泽兰将头靠在枕上,今夜注定不能睡,需要留心外面动静,又觉得两人离太近,往外移一下,瞧对方红扑扑脸颊,知道她听不见,心里却急得想说,“其实被雷劈也挺好,这样臣可以挡住所有的雷雨,小殿下就最安全。”
他是心思沉稳的性子,虽然长了张舌灿莲花的嘴,但说出来的话要让人听到才有用,这会儿急着表白,也不知为什么,脸腾地发热,心里害怕起来。
怕这颗再也不受控制的心,飞出去便回不来,怕泥足深陷,没有退路可寻,忽地明白了当年的段殊竹,站在权力之巅,心狠手辣为何会被自己牵制,还不是由于冷瑶。
如今兄弟两个同一宿命,都有了别人不能碰的软肋。
可他又怎么能比得过亲哥哥,对方出生名门世家,与冷瑶青梅竹马,哪怕分别数年,瑶瑶心里始终有着段殊竹三个字。
而自己何等平凡,年纪又大公主许多,十来岁是个尴尬的年纪,老也算不上老,年轻却又不沾边,家世更是惨不忍睹,还有那么多纷纷扰扰的过去,即便公主真心悦自己,他都不忍心。
何况公主怎会看上他,两人之间所谓的情也是由于小殿下心底好,见不得自己在兴庆殿受苦,是啊——兴庆殿,在那里他威胁过生父,设计过冷瑶与段殊竹,才离开没多久竟然快忘了,忘记自己是个如何冷血无情之人。
前尘旧事涌上心头,他无论如何也配不上小殿下。
安心为她铺路,寻一个青年才俊才是正经。
想到这里,眼前立刻浮现出修枫的样子,然而理智骗不了心,依旧觉得对方碍眼。
思绪万千,怀里的小殿下越来越温热,软绵绵若云朵绕身,暖了他总是冷冰冰的身体。
“殿下,我若是——晚生几年就好了。”他喃喃地说,已经听不清自己的话。
这场暴雨下得又久又沉,铺天盖地直到午后,太阳勾头,渐渐露出云层,金吾卫立即奉旨上山,迎接公主回宫,由于昨晚修枫已经禀告陛下,十七公主留宿老母殿,棠檀桓才放心等到现在。
骊山之上,禅房内的茜雪是被外面的敲门声惊醒,翻个身,瞧见直棂窗透出微光,打个哈欠才反应过来,昨晚还在听苏供奉讲经啊,腾地坐起来,睁大眼睛环顾四周,竟空无一人。
居然不见了!莫非不过是场梦,她着急下床,无意间碰到枕边的书,看到《太上老君常清净经》,才确定苏供奉昨夜真来了,不是她痴心妄想。
敲门还没停,茜雪应声,两个小道姑端碗清粥走进来,施礼道:“公主,今早我们看殿下还没醒,没敢打扰,如今金吾卫已经在外等候,公主先吃点东西,好回去。”
她嗯了声,坐下喝粥,试探地问:“早上你们进屋了吗?”看对面露出狐疑神色,立刻笑着说:“哦,昨夜我这里有只小花猫,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想问一下,你们看见吗?”
小道姑摇摇头,“清晨我们推门瞧了眼,并没有花猫啊。”
茜雪继续垂眸喝粥,寻思苏供奉不会又翻墙出去了吧,伸手还挺矫健,噗嗤笑出来。
她晓得他昨晚是来哄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月黑风高,见到的时候就不气了,只是心里仍旧搞不明白,不知对方为何非要替别人认错。
苏供奉这个人,心思真是难猜。
茜雪吃完饭,临出门前问仙姑要了那本经书,放好了才骑上绯樱,随金吾卫回到华清宫。
到了留香殿,先沐浴更衣,接着梳妆打扮,折腾半天才去见陛下,看着她无事,棠檀桓才长出口气,劝道:“皇姐,以后再不可贪玩,万一有事如何给太后交代,还好她老人家昨天早上起驾回宫,不知道你闹这么一出。”
“陛下,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至于丢啊。”
她巧笑嫣然,端起清茶抿了口,目光落在飞霜殿大堂内,一丝丝缠绕,寻着心上人的影子。
梨园的歌姬在唱曲,声声入耳: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3。”
相思啊,顾名思义,讲的是彼此念想,她这满腔柔情也不知是不是自作多情,到头来全要付之东流,想必还没那个牵肠挂肚的福气,算不得一句——相思若何,芭蕉听雨,痴绵到天明。
作者有话说:
12出自《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
3温庭筠《新添声柳枝词》。
第56章 水边开芙蓉(四)
苏泽兰人还在山上, 早上发觉外面有动静,连忙藏在院中大树后,等人离开再翻墙出来, 找到昨晚拴在道观草屋内的马, 又整理仪容,来到前堂听了会儿讲道才离开。
公主被金吾卫接走的时候,他恰巧也看到,瞧一众人走远了,只剩自己, 才慢悠悠地下山。
雨后空气轻灵, 翠鸟莺啼,一声声鸣叫显得树林越发幽远,地面柔软潮湿,被风吹落的野花凌乱,点缀着枝枝蔓蔓, 暴雨流下的清溪流淌,他闭上眼,听耳边马蹄声,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一会儿下了山, 还要面临那些熙熙攘攘,身为一个深谙此道的权臣, 也曾叱咤风云,如今却觉得疲惫。
指尖发软,怀里还留有昨夜温柔,一朵云飘入又飞出, 扰乱了他素来平静如水的心。
若是能寻到一处安静地, 只有两个人, 他就看着她,无论做什么都挺好,花池里养鱼,园中种树,捉上几只小猫儿,悠悠哉哉,一般的生活琐事自己都能做,做饭可以学,应该会把小殿下养得很好吧。
可惜她长大了,不能总待在自己身边,女大不中留,总要嫁出去,他又不能陪她一辈子,转念想为何不行,自己只比公主年长十岁,仔细保养身体,应该可以相伴很久吧,段殊竹也比冷瑶大五岁,现在看起来还不是很康健,天天活蹦乱跳。
他想着想着,自己都笑出来,幼稚得可以。
接下来要面对的事可不少,没时间捉摸这些有的没的,他捡了些海棠花籽,策马奔腾,一路飞奔而下。
皇帝在华清别苑住满三天,择日回宫,第二天上朝便接到一份奏疏,状告尚书省左仆射欧阳丰曾派人到御史台威胁崔彥秀,致使对方畏罪自杀。
棠檀桓面上凝重,心里舒坦,果然不出所料,回来就有事等着,一步步都踩到自己心上,他还不确定谁促成,八成是那位苏供奉,既拦得住翰林院,又与枢密院的关系不清不楚,本事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