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白的表情有些肃然,他对这方面的概念还留在出生的岁月,他那时代的书写工具还没有纸呢,对书的价值自然是更没概念了。
不过从他的生活角度来说,之前学的课本是自家先生默写下来的,后来是阿春从昆明淘换后还帮他手改了错别字的……这样说来,书应该挺贵的吧?
书生说出了一个数字,阿土将大明的货币和云南的货币兑换了一下,不由倒抽了一口气,很显然,这笔费用对于家里是土大款的阿土来说都不是能够轻易拿出的数目,对手头拮据的中年书生就更难了。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哈拉提左右看看气氛有些僵持,决议由自己来打破沉寂。
罗本苦笑着摇头,他现在是陷入了两难之中。
作为一个以历史为题材的作者,他太清楚一册书在整个历史长河中有多渺小了,自先秦至今,两千余年的时间里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留下过自己的作品,但实际流传至今的又有多少。
如果只凭他的手写稿,而不将其出版的话,那可能不用等到未来,只需要一年两年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他的故事。
一本书要如何流传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看得人足够多。
他在这册《三国》中寄托了太多,他的政治思想抱负、人生梦想全在其中。若是不能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的书,罗本总觉得这就像自己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样。
一个博览史书之人,难道不想自己也在史书上留下名字吗?哪怕只有一小个角落他便也能极为满足。
“接下来啊……”罗本的视线,投向了窗外。
明明窗户被纸糊上了,他却仿佛能看见十里桃林之中三个面朝苍天跪下的青年在冲着他爽朗大笑。
他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我想去看看那些故事发生的地方,去听听当地人的说法,再修改一下我的文稿。如此,一边看一边找,若是将来能找到愿意出版我书的书商那便是最好,要是实在找不到,我也能将我的故事写到了最满意处,也不愧我将它带到了这世上来。”
这种将自己的一生的意义寄托在一本书里的话题对于四个刚刚离开家乡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过于沉重,这份感情亦是他们如今不能理解的。
不过虽然不能体会,但并不妨碍他们对这份执着和追求的尊重。四人交换了一个视线,得到小伙伴的支持后,木白向他发出了邀请:“先生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少年笑得开朗极了:“接下来我们也要一路向北,去故事里的长安洛阳看一看,与您应当有大半路途相重叠。我们虽然不能帮先生出版图书,但我们都觉得您写的故事非常有趣,也很愿意同先生同行。”
“当然。”他的笑容有些羞赧,“您路上若是愿意同我们讲讲当地的故事便更好啦,我们都是云南来的,对中原并无了解呢。”
罗本沉吟片刻,他的目光一寸寸地从这三个少年面上划过,片刻后落到了自己的杯中酒上,忽而他笑了出来:“按照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故事可不能免费说。”
他抬起眼,冲着四个都笑起来的年轻人道:“我用我的故事,换几杯水酒可好?”
三人闻言大喜,木白为他又倒上一盏酒:“先生,不光有美酒,还有我们一路相伴哦。”
作者有话要说:在屏幕前,有一只喵因为嫉妒失去了颜色。
真是无知者无畏啊!如果是普通的穿越者遇到了大佬估计会毕恭毕敬把人供着,而木小白这种穿越者遇到大佬却把人当做免费的导游加故事提供机,一边旅游看景点一边听历史小说始祖给你讲在这里发生的那些故事,简直让人嫉妒到面目全非啊有木有!
《三国》小说在诞生之初基本没有得到大家的重视,原因除了文中那些其实还有明初朱元璋对思想管控相当严格,当时的出版业遭到了极大打击,宋元时期的私人出版商基本都在那一拨思想管制中gg了。
虽然从我们的角度来说会感觉这不人道,影响了社会发展等等,但是也并不是不能理解,元朝的思想是没有管制的,而且因为元政府的某些行为导致上行下效,在我们如今看来违法乱纪的事情在他们看非常寻常,这一点可以看《水浒》
古代的小说很有趣的一点是,他们写的是古代,但实际上发生的事、遇到的人基本是作者生活的那个时代,毕竟他们不像我们一样有博物馆,有公开课,有历史电视剧,所以大部分的历史作者都是生活在自己的时代想象当年的事情。(三国里因此有很多设定都是有bug的)
《三国》的成文时间差不多是在洪武初年,或者更早一些,但《水浒》的成文比《三国》更早,所以水浒里很多的设定、官民情况就是元朝的真实情况,老朱接手的就是那样一个天下,乱世用重典这也是不可避免的。
第44章
木白等人的原定路线是自成都经千年蜀道第一道的金牛道跨越大巴山进入汉中,然后走褒斜道过秦岭入眉县,在那里拜谒过秦国第一勇将白起墓后一路东行入长安。
但有了罗先生相伴后,他们的出行路线没有变动,但行进步伐却慢了不少,尤其在新进入汉中之时。
汉中被秦巴两座大山夹在中间,作为两截蜀道的交汇处,商业资源极其丰富。
而且本地气候湿润,土壤肥沃,本身还是一大粮仓,有粮有商贸,汉中之地自然极其富饶。
如果让木白他们自己走过来,估计只会在这儿修整上一日,好好在安稳的平原地带睡个觉再采买点当地特产和皮料,为了即将正式进入北方地域做准备,但现在有罗先生带着就不一样了。
“汉中,是汉人的起源地。”罗先生身披一件破败脱毛的裘衣,看着面前的牌坊楼阁,面上尽是信徒来到潮圣地的兴奋,“此处亦是武侯衣冠冢之所在。”
“衣冠冢是什么呀?”木文望了望面前的一个牌楼以及背后的小房子,不由扯了扯坐在他背后的兄长问道。
“衣冠冢就是以亡者的衣冠配件等物品代替亡者下葬,”木白将木小文悄悄探出来的小爪子塞回去,又给人捋了下裘衣将小孩整个人包好,这才将他抱下马来。
“啊!”木文倒抽了一口气,似乎是为了照顾大粉头罗本的心情,他扭头凑到木白耳边,悄悄问道:“那武侯的身体不在了吗?”
“不是哦!”虽然小孩的声音非常轻,但是年过半百却意外耳聪目明的罗本立刻就看了过来,因为知道面前四人都是外族,他便特意解释得仔细了些:“汉人立衣冠冢大部分是因为遗体不在了,但是也有在亡者此前做出大贡献的地方,当地民众因为感激所以另立纪念和香火祭祀。”
“武侯墓的情况二者皆有,这其中另有一段因缘。”罗本轻咳一声,望着牌坊上书的武侯祠眼神中满是钦佩和崇敬:“孔明先生一生清廉朴素,他病殒五丈原时请求后主刘禅让四个陌生青年单独为其抬棺,绳断之处便为其葬身之处。后主于是为他寻了四位年轻力壮的关西壮汉,又寻了坚固耐用的麻绳,哪知那四人连走了三天三夜,因惫懒不愿继续,遂断绳下葬。”
“四人生怕被后主惩罚,逸入乡野,自此之后无人得知武侯墓所在。后主无奈,只是实在寻不着人,又因武侯生前留下遗命要葬汉中定军山,所以才在定军山旁为他立下衣冠冢,以山为坟,以石为冢。”
“嘶!”听闻了这传奇故事的几个年轻人都倒抽了一口气,咦,等等,这抽气声回音怎么那么大?木白等人慌忙转头一看,发现不知不觉他们一行五人居然被周围的来往游客包围了,这些游客均是看着罗老先生,面上表情是有志一同的惊吓。
其中还有一风尘仆仆的老者在家人的搀扶下落下泪来:“武侯怎会遇到此事……这四人该杀,该杀啊!”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死无葬身之地简直是最惨的结果了,那意味着后人找不到其骸骨所在,自然也没了陪葬和祭祀。
即便是经过了千余年的薄葬文化洗礼和呼吁后的现在,人们在下葬前也还有一整套冗长的仪式,更不必提诸葛亮生活的那个讲究事死如事生的时代了。
若是只有一口薄棺下地,人死了之后岂不是连饭都没得吃,还拿不到祭祀香火?若是常人都让人惋惜同情,以诸葛孔明之功绩,得了这个下场这一点对于诸葛亮的粉丝们来说更是不能接受的。
哪知罗本见状却是摇了摇头,道:“尔如此说便是不懂臣相了,臣相算无遗策,怎会没想到这一点呢?”
“诸君不妨细想,既然是要随机寻得下葬处,为何不是牛拉车拖,偏偏是人夫背运?还特地指名要陌生之人?”罗本袖手而立,修剪整齐的山羊胡随风飘逸,莫名有了几分世外高人的出尘气质,
见众人表情疑惑,他继续道:“棺椁沉重,人力有尽时,以四人之力必然走不了太远。指名要陌生人,便是要寻与他无恩惠之人,要人单独为他送行,便是给了四人一个商讨的空间。”
中年文士长叹一声,眉宇中满是赞叹与钦佩:“武侯分明是看透了人心,也算出了结果,如今这葬于无名之地的结果正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