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殊檀心里耻笑他踩低捧高,面上却只皱着眉:“好歹同做过事,我想再单独和她说说话,可以吗?”
“行啊,没问题。”伙长当即应允,“不过时间不能长啊,这地方要人巡逻,最多一刻钟。”
两个瘦巴巴的小娘子,手边就一个破篮子,谅她们俩翻不出什么水花,他放心地一挥手,手下的士卒跟着他退回原来的地方,遥遥十来个人影守着林中。
李殊檀上前一步。
郭兰一个哆嗦,眼珠转了转,忽然慌乱地扒住李殊檀的裙角,慌慌张张:“阿檀,阿檀……你也说了,我们以前就认识,这次是我不对,我道歉,我和你道歉……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救我……”
含泪泣声,一叠声的祈求,可惜郭兰那张脸被打得两边都肿起来,声音含含糊糊,隐约还有唾液搅动的声音,非但没有泫然欲泣的可怜,听着还有点恶心。
李殊檀面无表情地蹲下来,正对郭兰的脸。
郭兰以为她是被说动了,慌忙伸手:“阿檀……”
“我不会救你的。”李殊檀一扭头,避开她的手,“虽然不知道你的恨是从哪儿的,居然三番五次想让我死,但我说过的话不变,我想救自己,也想救你。”
她顿了顿,“可惜你自己不要。”
郭兰脸色又变了,睫毛颤抖:“不是的,你听我解释,听我……”
“我确实要逃,但不是今天。昨晚我给了你两条路,无论你走哪一条,我都不会怨你。如果你不敢跟我走,没关系,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敢冒险;如果你跟我走,平安到山下,我真能放你自由。”李殊檀才不听她解释,兀自往下说,“可你偏要选第三条,想着借刀杀人。”
“不,我……”
“你输了。现在这把刀就该扎在你身上了。”李殊檀再次打断她,声音冷冽,“这是你自找的,好好受着吧。”
她起身,郭兰突然扑过来,顺势想扯住她的裙子站起来,李殊檀哪儿能让她抓住,迅疾地抬腿,一脚把她踹到地上。
这一脚正中肩头,郭兰肩膀剧痛,松开抓住李殊檀的手,痛苦地蜷缩起来,这回是真的又痛又怕,浑身哆嗦,眼泪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润湿头发,黏在肿起的两颊上,既可怜又好笑。
“从我问你日期的那天起,我就只做恶鬼,不做佛陀。”然而李殊檀毫无怜悯之心,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郭兰,冷冷地吐出一个词,“蠢货。”
她再不浪费时间,一转身,挽紧臂弯里的篮子,闷头向前,与远处渐渐靠近的士卒交错。
从树林绕出关卡,背后陡然响起女孩痛苦而绝望的哭叫,混杂着男人粗鲁的咒骂,李殊檀闭了闭眼,闷头往山下冲,一次都没有回头。
依次过关卡,再到山脚,一路冲进顾鸿家里,她始终憋着口气,等顾鸿慌乱中一个“郡”字出口,这口气才从李殊檀嘴里出去:“别说话!”
顾鸿浑身一凛,一时不敢妄动,眼看她拿起放在桌边的水桶,把里边的水全泼在地上。
屋前一片只除了杂草,粗略地修整平齐,连碎石都没铺,一桶水下去,裸在外边的黄泥吸足了水,让李殊檀手里的树枝一勾画,倒像是幅天然的画纸。
顾鸿搞不懂李殊檀为什么突然冲进来,又为什么突然做这种像是小孩儿不知事时才会做的事,但随着树枝在润湿的泥里移动,黄泥地上的图样清晰起来,一条条线看似杂乱,实则彼此不交叠,一根根落进顾鸿眼里。
他呼吸一窒:“这是……”
“是地形图。”最后一笔画完,李殊檀丢掉手里的树枝,依旧用的是回纥话,“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因地画图的本事她没练过,全是跟着几位副将耳濡目染,将近三个月下来有意无意地四处探查,再加上今天上午的记忆,山势全强行记在脑子里,塞得她脑壳发疼。
一幅图画下来,她脑中嗡嗡作响,眼前有一阵没一阵地发黑,一摸额头,果然全是冷汗。
李殊檀大口喘了几口气,才稍稍缓过来:“下山要搜身,没法带纸下来,就这样吧。”
顾鸿当即想问她是怎么下山的,但看她脸色苍白,犹豫半天,最终把话憋回去,只给她倒了杯水:“辛苦了。过会儿我就拓下来,让流箭送去镇军那里。”
“说起来也是我倒霉,说好了要往外传信,却没接着流箭。”李殊檀本是随口接话,说到一半,倒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迟疑着问,“对了,除了你的流箭以外,有往山上飞的鹰吗?”
顾鸿想了想,摇头:“我想没有。”
“你确定?”
“驯鹰比驯鸽难,且和地域有关,以鹰通信,四十八镇军中都少见。”顾鸿相当谨慎,“除了我营,我只知道朔方军中或许有,但不如我营闻名。”
“是吗。”李殊檀倒是想和顾鸿分享一下那个奇怪的传话筒,但多说多错,她的回纥话又不够好,只能换了个话题,“那,你知道余文裕这个人吗?”
她从鹤羽藏在镇纸下的人名里随便挑了一个,发音时用的是长安官话,语气稀松平常。
然而听见这个人名的瞬间,顾鸿脸色一变:“您怎么知道的?”
“偶然看见的。”李殊檀直觉不对,“这个人,很特别?”
“不算。”顾鸿谨慎地摇头,又补充,“或许也可以算。他在叛军中曾司果毅都尉,颇得康烈宠幸,地位不低,但六月里叛军溃退,康烈死后一盘散沙,余文裕也死在逃窜的路上。”
“原来如此。”李殊檀又抛出一个人名,“瞿歡羽呢?”
“曾任参军,偏向文职,后来暴毙。传来的消息是中毒箭病重,但我觉得更像是死于内讧。”
“龚松呢?”李殊檀补充,“我不用知道他到底担任什么职务,只要告诉我他活着,还是死了。”
顾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没多问:“死了。”
“徐高?”
“无音讯,但前几日似乎露过面,应该还活着。”
接着李殊檀又抛了几个人名,顾鸿一一回答,她也一一对应,大致把这些人和宣纸上的朱砂痕迹联系起来。朱砂的痕迹等同宣判死刑,而朱砂的深浅新旧,则恰巧对应这些人在军中的职位和横死的先后。
她抛出朱砂痕迹最新的名字:“何骏?”
“不确定。”提起这个人,顾鸿皱眉,“此人是原范阳节度使康烈的旧部,跟着康烈戎马半生,甚至逼至长安城过。确实许久不见他露面,也无消息,但半年来叛军中不少老人死于内讧或战场,若是他再死,叛军就真是一盘散沙乌合之众。”
他又觉得这个说法不够完整,“但也不能断定还活着,正因如此,隐瞒死讯也不是没有可能。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人的?”
“偶尔看见而已。此外,如果我的推断没错,”李殊檀没细说,定定地看着顾鸿,“何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