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殊檀本以为以蓉娘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八成要和记忆中一样磋磨她,结果轮到她这里,只听见蓉娘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朝她一挥手:“去西山喂鸽子去。”
李殊檀一愣。
她不记得被叛军抓住的那几个月到底干了多少活,但她记得不曾去过西山,也不曾喂过鸽子,倒是有几回在蓉娘发作时顶撞她,被压着洗了十几床被单,洗完两只手都泡得发白。
李殊檀看了蓉娘一眼,忽然意识到,她确实重来了一回,而她的决定,哪怕是小小地低一次头,避开冲突,或许都可以改变将来。
她缓缓点头:“好。”
**
鸽场在西山的偏僻处,幸好李殊檀长到十五岁,只长个子,没长女子发育时该长的地方,套在粗麻衣裳里就是块板,乍一眼都看不出男女。她独自一路往西山跑,除了让风里的尘土吹得脸脏兮兮的,什么麻烦事都没遇上。
等她跑到,日头已经攀到中天,光刺得眼睛发酸,李殊檀使劲眨了两下,干脆蹲下来避光。恰巧送信的鸽子亲人,十来只全落到她膝前,脑袋一点一点地啄着撒出去的谷皮,看着还挺可爱。
她撒完谷皮,盯着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伸手,摸在其中一只的背上。
那鸽子似乎有点不太舒服,浑身的羽毛都奓起来,咕咕地叫了两声,又抖抖翅膀,从李殊檀掌下钻了出去。
李殊檀顺势收手,看着滑出去一小段路的鸽子,低声说:“亲友惨别,去国怀乡……我倒不如你,至少还有双翅膀,能从这地方飞出去。”
正难受着,边上乍响起个声音:“今日是你喂鸽子?”
李殊檀一惊,猛地抬头。
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身形介乎少年和男人之间,一柄折扇展开,闲闲地抵住下半张脸,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漂亮的眉眼。
“……是我。”李殊檀强行定下心神,“今日是蓉娘安排的。”
少年微微一笑,忽然向着她俯身。
李殊檀躲避不及,视线撞上他的正脸。
绘着水墨山水的扇面往上,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密匝匝的睫毛,眼尾略略上挑,笑意稍稍一点染,天然地含着三分情意,眼型居然有那么一瞬仿佛崔云栖笑起来的样子,晃得李殊檀一阵眩晕。
但他的语气和崔云栖截然不同,特意压低,略哑的尾音勾上去,简直像是调笑:“去国怀乡,去的是哪国,怀得是何乡?”
李殊檀心说糟糕,她还没从那场迷梦中彻底醒过来,心神恍惚,随口一说而已,鬼知道居然被这少年听个正着。
她想找补,话还没出口,对着光的眼睛却受不了,眼泪先落下来,淌过沾在脸上的灰尘,弄了她一个大花脸。
“哭什么?”少年却像被眼泪扎着了,立即直起腰,甚至往后小小地退了半步。他别开头,和刚才那种调笑的风流样子截然不同,“起来说话。”
李殊檀觉得这少年似乎有一瞬间的惊慌,她莫名其妙,想提一嘴眼疾的事儿,奈何还没开口,眼睛一眨,成串的眼泪先往下淌。
她赶紧抬袖,胡乱地擦了没两下,脸上忽然按过来一张手帕,软而薄,隐约能感觉到背后的指尖。
李殊檀傻了:“……给我?”
“你说呢?”
李殊檀一噎,没敢答话,迅速接过帕子。一圈擦完,她刚想还帕子,模糊地瞄见上边的混着泪痕的黑灰,又不好意思,迟疑:“那这个……我洗干净再还你?”
“……不必。”少年也瞥见脏兮兮的帕子,皱了皱眉,扇骨在腕上一敲,折扇合拢,又在李殊檀头上轻轻一碰,“闲话休提,也别碰军中的活物。”
李殊檀尴尬地点头,抱着空篮往山道上撤。日光正盛,走出去没多远,一双眼睛又开始不舒服,她干脆再拿帕子擦眼睛,一角正好耷在鼻端。
她无端地嗅了嗅,闻到一股极淡的梅香。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终于开文了——(土拨鼠.gif)
末尾出场的就是男主,只是暂时没名字而已(摊手(x)
第2章 忽雷
在鸽场偶遇少年权当是段插曲,李殊檀没放在心上,回了住处后乖乖缩着,熬到九月二十,传来的消息终于和记忆渐渐重合。
叛军要开宴。
自六月后,局势逆转,曾经直冲长安城的叛军被迫频频撤退,如今驻扎在山上,不像是自称的勤王,倒像是自占山头当山匪,掉的价捡都捡不起来。李殊檀不懂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宴可开,转念一想又释然,能干出趁乱反叛这种事儿的,脑子想来不太正常。
同的是开宴的时间,不同的是记忆里开这场小宴时,李殊檀正被蓉娘磋磨,吭哧吭哧地在河边洗被单,重来一回,没和蓉娘再起冲突,反倒被分了洒扫屋子的任务。
扫了一圈,她直起腰,刚好看见郭兰的背影。
郭兰比李殊檀年长两岁,人却矮一截,要不是曾经隔着喷出来的血雾,清晰地见过那张总是微微皱眉的脸,光看她怯懦退缩的样子,李殊檀也不信郭兰能心狠到祸水东引。
这回站在窗边,郭兰的背依旧略显佝偻,手扶着窗框,头却难得抬着,直直地盯着远处。
李殊檀顺着看过去,越过半开的窗,在墙角处看见少年挺拔的身形,大袖青衣,合拢的折扇在手腕处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在他对面的人则藏在屋檐的阴影里,看不真切,衬得少年的轮廓越发清晰,饶是李殊檀这种光下的半瞎,都觉得那个侧影漂亮,当得上芝兰玉树朗月入怀。
聊了一阵,少年忽然漫不经心地偏转视线,惊得郭兰一个激灵,猛地转身,正对上李殊檀的脸。
“你……”郭兰脸色煞白,跌得靠在窗上,“你看我干什么?”
“我没看你。”李殊檀反问,“你看什么呢?”
郭兰的脸又白了一层:“我……没看什么。”
“哦。”李殊檀看了眼窗外,状似无意地问,“那我问问,那个人,你认不认识?”
郭兰肩膀一僵,赶紧否认:“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这些人呢。只是偶尔撞见过几次,听见有人管他叫‘军师’,还有叫‘鹤羽’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看来真是军中的文职,只是“鹤羽”两个字不太像真名。李殊檀懒得琢磨,也不想让郭兰生疑,不痛不痒地说:“随便问问,反正我和他走的也不是一条路。我还是扫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