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房源离雷伍住处很近,也在六楼,光线不错,但房子状态太旧了,房东配备的家具也残旧,价格比第一套还贵个两百块钱。
她自己是无所谓,两套房子都能住,但朵朵的选择最重要。
许飞燕等了一会,没等到女儿的回答,她以为是自己耳朵问题听不到,便又问了一次。
这次她用余光留意着朵朵的表情,发现朵朵一直抿紧唇不说话。
她停下脚步,弯下腰,平视女儿:“宝贝,怎么了?是不是都不喜欢?”
朵朵眨了眨眼睛,摇头道:“我、我都可以。”
许飞燕看出她心中藏事,索性蹲下,微仰头细声问:“但怎么妈妈觉得你好像不太开心呢?”
朵朵婴儿时候长得像她,但一年一年过去,小姑娘五官长开,竟越来越有蔡景尧的模样,许飞燕有些感慨,要是现在蔡家老太太能看见朵朵长得像她大儿子,会不会收回当年骂她给蔡景尧织绿帽子戴的话?
朵朵看着妈妈的眼,长翘的睫毛渐渐颤得飞快,好似快要展翅而飞的蝴蝶,一双黑眸快速积聚起雾气,泛红眼皮一眨,金豆豆就掉了下来。
许飞燕大惊失色,自从她们母女俩离开石沧岛,朵朵就很少当着她的面哭,她赶紧抬手去给她擦泪:“宝贝儿,你别吓妈妈啊,怎么回事?房子都不喜欢对吧?怪妈妈啊,妈妈为了省钱,看的房子都很糟糕对不对?我们明天去看带电梯的房子好不好?哦,还有那种小区里面有滑滑梯的,住那种好不好?你别哭啊……”
她絮絮念着,一句接一句,可小孩子那豆大的眼泪断了线,接连滚到她掌心。
许飞燕着急,打开包去找纸巾,慌张中把润唇膏钥匙什么的都连带抽了出来,叮呤当啷掉一地。
顾不上捡,她抽出纸巾轻轻拭去朵朵脸上的水痕,看女儿哭得小鼻子通红,许飞燕这时鼻子骤然一酸,瞬间也想跟着哭,硬是咬着槽牙忍住了。
小孩的泪水化成雨,在她胸腔里淅沥沥落下,明明天空还有太阳,她却觉得湿冷渐渐漫满全身。
朵朵哭得好安静,不是哇哇大哭那种,说话时一下一下往回抽气:“这次是不是、还是因为我,我们才、才不能住在舅舅家了?”
许飞燕心惊,音量拔高:“才不是呢!怎么会是这个原因呢!”
“可是、可是……”
接下来的话好像是小姑娘藏了好久的秘密,她憋得小脸通红,攥成拳的双手在身体两侧发颤,牙齿磕磕碰碰,每一句话不知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从小小的身体深处艰难挤出来:“之前我偷听到姥姥和舅妈聊天,姥姥说我们不应该住在舅舅家,应该住回外婆家……姥姥说,舅舅没用,赚不到钱,又要、又要……”
朵朵似乎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能像复读机一样复述:“又要‘橙’英雄……”
许飞燕心凉了大半截,“姥姥”指的是周青的母亲,大人们贪方便,让朵朵随许浩喊她姥姥。
怕是哪一天母女两人的对话让小孩儿听去了。
成年人总以为小娃娃听不懂自己说的话,其实他们都能听懂,而且记得好深好深。
许多成年人说完就忘的事,即便孩子们在当下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却会牢牢锁进他们小脑袋瓜里,在未来的时日里悄悄生根发芽。
许飞燕来不及去埋怨任何人,伸手把朵朵揽进怀里,扣住她脑袋倚在自己肩前,一下下扫着她的背脊,颤声安抚:“不是不是,是妈妈想得不够全面,不是朵朵的错……”
“可之前、之前奶奶和叔叔,都说是我不好,爸爸才会离开……妈妈你的耳朵,是不是也是因为朵朵,所以才听不见的?”
小女孩的脸深埋在母亲肩脖,凑近她那只听不见的耳朵讲话。
哭泣声从后脑绕了半圈,密密麻麻刺进许飞燕的右耳。
许飞燕很少在小孩面前提起婆家的事,她不愿意让朵朵陷进由成年人搅出的那些浑浊漩涡里。
那些以污糟贪婪为养分滋生的恶之花,她更是不想让朵朵窥见分毫。
而且说到底,许飞燕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蔡家不成器的老幺想要大排档,她给他不就行了,跟他们较什么劲啊?
婆家迷信外加重男轻女,她忍一忍不就行了,嫁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是的,是自己太倔,说是为了守护蔡景尧的心血,为了保护朵朵不受冷眼和流言蜚语的伤害,但实际上,她不过是想维护自己低至尘埃的尊严罢了。
现在回想,那一天给朵朵造成最多阴影的,或许不是她婆婆,也不是她小叔子,而是拿着菜刀对那群地痞恶言相向的自己了。
肯定像个疯婆子,像个会吃小孩的母夜叉。
“朵朵,你没有错,错的是妈妈……”
压抑许久的委屈是绵长阴冷的冬雨,许飞燕被女儿的哭声逐渐打得溃不成军,那个藏在深处的念头也从裂开缝的心脏冒出头。
要是她当初不去多管闲事,不去告诉蔡景尧有人溺水,是不是今时今日他们一家三口就能幸福美满?
那一天淹没蔡景尧的咸涩海水,如今从她胸口开始涨潮,堵住她喉咙,窜上鼻腔,眼眶里涌起浪花,汹涌得她快要抑制不住。
那条线的崩断只需要一瞬间。
轮到许飞燕埋进女儿瘦小的肩膀处,不让人窥见她的崩溃,呢喃声囫囵:“对不起……对不起……是妈妈的错……”
一大一小在步道上相拥而泣,有路人放慢脚步注目,但多数是窸窣几句就离开。
唯有一人伫在街巷对面,长腿蹬地,坐在助力车上许久,最终把车子边撑踢落,稳稳放好助力车。
他将指间还烧剩一半的香烟丢进下水道,没直接走过马路,回头进了路旁的小卖部,买了点东西,再朝那两母女走去。
许飞燕虽低着头,隐约间察觉有人走到身边。
那人高大,身体能挡住阳光,她被收拢进一片干燥温暖的影子里,像是,有人隔空揽住了她和朵朵。
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见对方开了口,低沉的声音很是熟悉:“小家伙,哭够了就起来喝点甜的。”
许飞燕松开朵朵后抬头,视线被水汽晃荡得模糊,男人的轮廓被逆光涂抹得朦胧。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好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