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火压没了!”如愿一急,连忙挨到玄明身边坐下,左袖捂住口鼻, 右手迅速抓起火钳, 利索地夹出过于粗重的几根木柴,又换成闲置的蒲扇往里扇风。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总算是把只残留在底部木柴末端的那点暖橘色救起来, 烟尘渐渐散去,灶膛里的火灼灼燃烧。
如愿再往里一根根加柴,判断着火势选择合适的位置,顺便和玄明解释:“加火得慢慢来,不能直接把柴全部放进去的。你刚才放得太多,原来的火不够大,柴越多越难烧,还会堵住风,就真的烧不起来了。”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玄明喃喃,“我竟是把这道理忘了。”
如愿从他的话里听出些微妙的伤感,放下火钳,扭头想逗他两句,看见道长漂亮的侧影,逗趣的话却梗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一个字。
玄明看着灶膛里熊熊的火,暖橘色的火光烫出脸部轮廓,再映进他黑沉沉的眼中。火在灶膛中燃烧,也在他脸上瞳中燃烧,分明是暖融融的人间烟火,他脸上尚且黏着黑烟熏出的灶灰,他却像不在尘世,落寞得仿佛周身只见细雪。
他看向如愿,旋即垂落眼帘:“抱歉。”
如愿咽了口唾沫:“为什么道歉?”
“我什么都做不好,由来如此,”玄明的声音渐低下去,“平白拖累……”
“我不会背《南华经》。”如愿打断他。
玄明一怔。
如愿接着说:“你会因为这个,觉得我不配当你的朋友,或者拖累你吗?”
“当然不!不过是……”
“那我也不会。”如愿再次打断他,“烧火和《南华经》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后来才学的吗?我可没听说过有谁举着火钳出生,或者一落地就会背经书的。不会就学,学不会就不学,有什么要紧?”
“我……”玄明仍有些低落,再多的话却说不出口,定定地注视那双近在咫尺的澄澈眼睛,嘴唇张开一线,又抿回去。
“要是因为你没学过灶头的事,第一次烧火烧得不好,我就嫌弃你,那我成什么了?还走什么江湖,早让人砍死了。”如愿轻哼一声,抽出掖在袖中的帕子,“过来。”
玄明依言低头。
柔软的帕子按在了他脸上,隔着丝帕柔滑的触感,则是女孩的指尖,灵巧地借着抚触擦去他脸上沾到的灶灰,再度显露出瓷白的肌肤。如愿擦得相当认真,稍仰着头,浓长的睫毛扑扇,瞳中只有那片任她擦揉的肌肤,指腹压着丝帕,指节偶尔撩过垂落蜿蜒的发丝。
两人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彼此眼中满满倒映出对方,几乎是呼吸相闻,每次向外呼气都能落到对方脸上,吹得睫毛末端震颤。
……好近。
……也好香。
不只是木柴燃烧的焦香或是从锅盖边缘逃出的那些食材鲜香,女孩身上的香气同样缠绕在鼻尖,甚至更为明显。她的帕子是香的,轻轻软软的一角垂落,若有若无地撩过鼻头;她的手也是香的,指尖隔着丝帕点触,在他脸上勾勒出道道纠缠不清的痒。
呼吸蓦地急促起来,玄明立时紧闭双眼,微蹙眉头,快速震动的睫毛诚实地泄露出他起伏不定的心潮。
然而如愿浑然不觉,收了帕子,笑话他:“眼睛上没沾着,不给你擦。你怎么这么呆,连哪儿脏了都分不清。”她抽身,“我去看看锅,应该可以吃了。”
玄明胡乱接话:“……不用再焖一会儿吗?”
“再焖就糊啦!”
如她所料,锅里饭焖得正好,事先切碎的食材混入饱满油润的米中,未经复杂调味的本香质朴得近乎霸道,光是搅拌均匀的那两下,就和着热气一同喷出,香得人食指大动。如愿盛出满满的两碗,另烫了些绿叶菜放在上边,再各压一只溏心的煎蛋,其中一碗推到玄明身前,另一碗直接端起,就在灶台边上开吃。
两口饭扒拉下去,微微热烫的焖饭抚慰过舌面再熨烫空空的胃,如愿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注意到玄明端着碗,迟迟不动筷。
“吃不惯吗?”她自然而然地猜测道长不食人间烟火,“是我师姐教的吃法,把菜肉全部混进饭里,一锅焖熟,不用花心思做菜,吃着方便,也不落下什么。江湖人不爱在吃食上花心思,看着乱七八糟的,其实也没放什么调料,只有些酱油而已,实在吃不惯就算了。”
“不。”玄明夹起些许放入口中,细嚼完咽下去,“很好吃。我只是,”将说的话和这碗饭八竿子打不着,他难免觉得自己可笑,于是真的笑了一下,才接上,“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我父亲。”
“你父亲?他也是江湖人吗?”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不算。但那或许是他的期望,只是终究走了旁的路。”玄明捧着碗,焖饭的热意透过碗壁熨进掌心,“不过倒是与此无关,我只是突然想起,他说过想如寻常人家一样,回家时能吃我母亲做的饭。”
“寻常人家……”如愿想了想,“你出身很好吧?”
“尚可。”
“那应该是家里有仆人做饭的。我家也有,但我阿娘喜欢做饭,所以会做给我们吃。”如愿问,“你阿娘呢?是不喜欢做饭吗?”
“……我不知道。”对母亲的了解少之又少,玄明竟然只能摇头,“或许是从没学过。”
她生来是公主,随后是皇后,再是太后,金尊玉贵万人之上,天下哪儿有让公主或皇后洗手作羹汤的道理?甚至在史书上寥寥数页,只夸赞她的美貌才学,记载她如何恭顺敬爱夫君,然而阅遍书页,也看不到她与亲生孩子间的些许温情。
她像公主,也像皇后,甚至可以像太后,唯独不像母亲。
玄明苦笑,再度轻轻摇头,“没头没脑的事情罢了,不该提的。不必在意。”
见他不欲多言,如愿知情知趣,也不多问,豪情万丈地一拍胸口:“你阿娘不会做饭,我也没法,但我阿娘会啊,以后我请你去我家吃饭,四舍五入就吃的是阿娘做的饭嘛。”
玄明心道什么歪理,微蹙的眉眼却舒展开,淡淡的笑意浮起,驱散瞳中将落的大雨。他不拒绝,也不答应,只伸手按在如愿发顶,搓了毛茸茸的脑壳一把。
“……你干嘛!我说了我不是小孩子!”如愿气呼呼地避开,原地蹦跶两下,怒视玄明一眼,抱着碗跑到屋外,顺道一脚踹上厨房的柴门。
片刻后,她又拉开门,一个头从柴门后探出来,“还是外边凉快,要不要出来吃啊?”
玄明端起碗,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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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如愿另烧了锅水洗净用过的餐具,原样放置好,再巡视一遍,最后离开宅子落锁:“要是能留你一晚就好了,夜里我们可以去屋顶上喝酒看星星!这里的星星可亮了,整张星图都能看清,你想观星都行;还有萤火虫,我特意留了竹林和水渠,就是蚊子讨厌……”
她兴奋地絮叨一通,一张饼画完,情绪又蓦地低下来,“可惜我买下来还没多久,好多东西都没置办,酒也没埋呢。另外,你还是男人,好麻烦。”
玄明心情复杂,不知该欣慰于如愿终于明了男女之别,还是该为此心酸,正纠结着,如愿又说,“我留你一晚,万一让你清白有失该怎么办?唉,要不我再去拉我师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