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我恨你!”他情绪微微平稳:“说实话,在南宫这几年,我也在恨自己,并没有多恨你。”
“我曾经也是皇帝,我也有自尊心,我也有志向,我也有抱负,不能因为一场战败,就毁了我!就彻底否定了我!不能够!”
“我也恨自己啊。”
“恨自己为什么非要去御驾亲征呢?恨自己被俘虏的时候,为什么就没咬舌自尽呢?我也恨啊。”
“我真的不恨你。”
“反而你圈禁我,让我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我反而会舒服很多,你这样折磨我,也算是我在赎罪了,我觉得内心怡然自得,这一点我要感谢你的。”
“七年。”
“我用了七年时间赎我的罪。”
“我认为,够了。”
“朱祁钰,如果我想,根本就不用等到景泰八年,我在赎我的罪,我也需要时间从战败的阴影中走出来,从那些亡魂中爬出来!”
“你没上过战场,不知道战场上的残酷。”
“我亲眼看见很多很多人死去了!”
“如果杀一个人,你会感觉恶心,可如果几百个,几千个,甚至成千上万的人死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会变得麻木。”
“而离开战场之后,你会感到后怕!”
“这才是上过战场的人。”
“我后怕了七年!”
“也赎罪了七年!”
“所以才让你当了七年皇帝!”
“终于有一天,我走出了茧房,赎够了罪,就到了你将皇位还给我的时候了。”
“如果你当时就跪在我的脚下,我也会给你一世富贵的。”
“郕王,你还是郕王,我还会将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分封给你,我来当皇帝,回到七年之前,回到正统十四年!”
“我会轻轻地告诉你:我的罪赎完了,该你赎罪了,弟弟。”
知道后世之事,呵呵,信你的鬼!
“可是,当你骂我的那番话说出来之后,我的心碎了。”
“我最后一丝怜悯之心,没有了。”
“剩下的,是无休止的恨意。”
“对,我就无比的恨你!恨你入骨!”
“我无法想象,我最爱的弟弟,你会这样看我。”
“我更无法想象,你被皇权毒害了脑子,整个人都疯掉了。”
“朱祁钰,这个世界上,伤害我最深的人,不是也先,也不是杀死王振的姚夔,也不是于谦,更不是那些骂我的人,而是你。”
“我爱你有多深,你伤我就有多深。”
“朱祁钰,成王败寇。”
“我终究还要匍匐在你的脚下,我认了,但我还是恨你,我也不想装了,你想杀就杀吧。”
“杀我之前,想一想,你童年、少年是怎么过来的,那个最爱的哥哥是怎么对你的?”
“杀了那个把你养大、给你王位、给你娶媳妇、封你儿子为王的亲生哥哥!杀吧!”
朱祁镇闭上了眼睛,热泪滚落。
朱祁钰眼角闪烁着泪光:“是啊,朕对不起他。”
“朕的一切,都是他赐的。”
“从兄弟本心论,朕愧对他,这一点朕一直都承认。”
“所以,景泰八年之后,朕玩了命似的治理好这个国家,朕要让他看看,朕骂他,不是一时之愤,而是朕真的有能力治理好这个国家,让景泰朝远远超过正统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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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朕发愤图强的动力。”
“那也是朕和他唯一一次谈话了。”
“整场谈话,似乎都是他处于极致的情绪激动之中,他恨朕的眼神,朕至今都没忘记过。”
“朕之前也说过了,朕初登帝位时,确实被蒙蔽了双眼。”
“朕确实对这个哥哥很愧疚的。”
朱见漭翻个白眼,您弥补愧疚的方式,就是杀死他?
那是你不知道,这是两个朱祁钰。
“也从那场谈话之后,朕就知道还会有第二次夺门之变的。”
“一定会有的。”
“他的恨,他的不甘心,一定会重演夺门之变,而这个时机,就在朕离京之后。”
“他之前所有的懦弱、贪生怕死,都是装出来的。”
“为了不让第二次夺门之变发生。”
“朕决定,提前送他走。”
“这就是他死亡的真相。”
朱祁钰闭上眼睛。
这就是朱祁镇的故事。
“爹,您后悔吗?”朱见漭问。
“后悔吗?朕所有精力都在大明朝政之上,哪有时间后悔呀?”
朱祁钰笑道:“他恨朕,就让他恨去吧。”
“朕这一生,恨朕的人很多,不缺他一个。”
“朕也说过了,他儿时对朕的好,也有朕故意迎合之功,朕也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但要承认,朕是大明藩王中,出去继藩时间最晚的藩王。”
“可朕是皇帝,若都以私情论,朕该把皇位让给他呀,该让他继续来祸害大明啊。”
“景泰八年之前,朕不懂怎么当皇帝。”
“但被他教训一顿之后,朕懂了怎么当皇帝。”
“当皇帝,不止要肩负起天下重担,更要超越前人,他想超越前面的帝王,朕也要超越!”
超着超着,就超成第一了。
今日说的话太多了。
朱祁钰也有些累了。
其实,他有一句话没跟朱见漭说。
他和景泰八年的朱祁钰是两个人,所以他不承朱祁镇的人情。
这几日,朱祁钰的身体愈发不好了。
清醒的时间也变少了。
一代大帝,终于要走入他生命的尾声了。
“老四。”
朱祁钰呢喃着:“朕不想熬着了,别给朕打药了。”
他已经用药吊着三十多天了。
朱见漭哪里敢拔针啊。
“朕的庙号和谥号都定了吗?”
“爹呀,您还没事呢,哪里定这些呀。”朱见漭可不敢胡说。
“不说就算了吧,朕也就这几天了,朕死了之后,让周王派人来接谈皇后,让她去儿子那去养老。”
朱见漭不敢反驳。
“天下藩王不许回来奔丧。”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终于要走完了。”
朱祁钰呢喃道:“唯一的遗憾,就是这套理论没写完,但朕的思想都交给你了,你慢慢完善便是。”
“其次,就是还不知道会给朕什么庙号和谥号呢?”
“你的年号定了吗?”
“用朕给你参详吗?”
朱祁钰恶趣味又来了:“朕觉得成化不错。”
“天常之道,生物而不有,成化而不宰。”
朱见漭讶异道:“爹,礼部也把年号给您送来了?”
“怎么?和朕想一起去了?”
“礼部给儿子上的年号有几个,成化、弘治、正德,三个。”
“儿子比较中意成化。”
看来朕推动了历史改变,却又没有改变历史。
倒也有趣。
死后能不能穿回现代了呢?
朱祁钰嗤笑一声,若是南柯一梦,那他这辈子为什么活得这么苦?当惯了皇帝,回去当社畜?去你吗的吧!
“若真返回现代,朕第一件事就是自杀!”
朱祁钰不再胡思乱想了。
该打针了。
“老四啊,朕不想打了。”朱祁钰不想活了。
朱见漭哪里敢不给打呀,哄着老爷子给扎了针,他让朱佑梐守着,他则返回东宫处置政务。
“殿下,陛下庙号之事?”礼部确实在拟定,现在还不敢拿出来。
朱见漭脸色直接变了:“你在诅咒孤的父亲死吗?滚出去!”
其实,寿衣都准备好了。
即便老皇帝想火化,然后葬在五地,永世镇守大明。
朝中一致认为,必须葬在陵寝里。
朱见漭如此发怒,主要是庙号和谥号的问题,正常来说,此事不该他来做主,关键是满朝公卿都做不了主啊。
老皇帝的功劳太大了。
大到没法给上庙号。
礼部绞尽脑汁选了几个月,最后定出两个,圣,和世。
圣,扬善赋简曰圣。所称得人,所善得实,所赋得简。
敬宾厚礼曰圣。厚于礼。
这个字,太大了。
说实话,就两个,唐圣祖李耳(老子)、宋圣祖赵玄朗。
都是神仙,而且是追赠的。
还有五代十国前蜀后主追尊的前蜀圣祖至道玉宸皇帝,以及宋代时云南境内的地方政权大长和的大长和圣祖圣明文武德桓皇帝郑买嗣。
这两个纯属扯淡了。
后面那个清圣祖更扯犊子。
给朱祁钰上圣吧,朱祁钰确实够不上这个字,反而觉得像是在讽刺老爷子。
另一个,则是世。
世:承命不迁曰世;景物四方曰世;贻庥奕叶曰世。
庙号里带世的就比较牛了。
汉世宗,刘彻。
汉世祖,刘秀。
曹魏世祖,曹丕。(追赠)
晋世祖,司马昭。
晋世宗,司马师。
北魏世祖,拓跋焘。
北齐世宗,高澄。
后燕世祖成武帝,慕容垂。(追赠)
宋世祖孝武帝刘骏,齐世祖武帝萧赜,梁世祖元帝萧绎,陈世祖文帝陈蒨。
周世宗,柴荣。
金世宗,完颜雍。
元世祖,忽必烈。
明世宗,朱厚熜。
清世宗,雍正胤禛。
所以说,世要优于圣的。
可是,若上世宗的话,祖有功宗有德,朱祁钰有开疆拓土之功,而且功劳大的吓人。
始皇帝有开华夏之功,朱祁钰就有开世界之功。
跟世界相比,华夏只是弹丸之地。
可如果给朱祁钰上世祖。
那么就等于在骂朱祁钰了,他虽然对朱祁镇不咋地,但对他爹、爷爷还是比较尊重的。
一下子把他踢出宗庙,单立一庙。
绝对是骂他。
约等于嘉靖把太宗变成了成祖,等于指鼻子骂太宗你个叛逆,太宗若泉下有知,肯定干死嘉靖。
朱见漭要是敢给朱祁钰上世祖,等他死了,朱祁钰肯定干死他。
可上宗吧。
又配不上朱祁钰的功劳。
可上圣吧,又有反讽之嫌疑。
说白了,所有帝王,没有一个能配得上圣的,这个字太大了。
用世祖吧,等于朱见漭骂他爹,天家亲情跟纸糊似的,他爹前脚死,他就给他爹一个恶心人的庙号。
用世宗吧,配不上他爹的功绩,天下人还得骂他小心眼。
朱见漭其实想过,用一个前面没有用过的字。
就如唐玄宗用玄。
朝臣又不同意,唐玄宗的玄不什么好字,恰恰说明唐肃宗李亨不孝顺,给他爹上这么个字。
讨论快两个月了,争吵不休。
但基本就在圣和世两个字当中选。
到底是宗,还是祖。
朝臣可吵疯了。
都认为世祖比较好,前面有刘秀和忽必烈,都不堕朱祁钰的威名。
当然了,这得征求朱见漭的意见,毕竟背锅的是他,他要是不同意,谁也没辙。
那就得上圣宗。
圣,绝对是讽刺,朱祁钰再厉害,能和老子平起平坐?
别闹了。
朱祁钰自己都不敢跟这等圣人平起平坐,那不等于指着他鼻子骂他呢嘛,谁脸皮厚成这样,给自己上一个圣啊。
哦,康熙啊,那没问题了。
朱见漭心烦着呢。
所以他爹问他,他也不敢说。
其实他内心,也倾向于上世祖。
明世祖,朱祁钰。
也不错。
可这骂名得他来背啊,纠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