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一个医者,搭上您的脉,就能知道您的病,可大家都不说,很显然是担心被清算。”
“您这皇帝做的,存在感太低了,民间都还以为是正统帝当皇上呢。”“也是您发现臣妾不对劲,强行逼问臣妾的。”
谈妃苦笑:“若臣妾当时不说,怕是也有灭门之灾的。”
“当然,朕的身体明摆着有问题,却都不说,朕再不杀人,还是朕吗?”
“所以那些不说真话的医者,都没必要活着了。”
“活下来的,也要当一辈子军医,永远无法回京了。”
“朕当时存在感低。”
“但民间百姓还以为正统帝当皇上,可是扯淡了,不说土木堡之变,就说北京保卫战,谁不知道朕是景泰?”
朱祁钰想抓住谈允贤的手,却毫无力气:“朕若早几年碰上你,该多好啊。”
早几年臣妾还是个孩子呢!
“你一直想知道。”
“朕心里,哪个女人的位置最重。”
“朕一直避而不谈。”
“朕行将朽木了,就跟你说了吧,省着你带着遗憾去周国。”
朱祁钰看着她:“朕这一生,女人无数,各地进献的,士绅家族的,藩国贵族俘虏,比比皆是。”
“你也知道,朕不好瑟。”
“且朕很长情,并不是见一个爱一个。”
“朕心里位置最重的,只有两个女人。”
谈妃竖起耳朵来,这些年,她也在争宠,后来是后妃陆陆续续都死了,才不争的,因为无人可争。
“你和胡妃。”
谈妃微微一愣:“那唐皇后呢?”
朱祁钰摇摇头:“她和朕患难与共,朕很爱她,可是她背叛了朕,从那之后,朕与她之间,终究有隔阂。”
“朕不爱她了。”
“她也不爱朕了,她爱的是凤印,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
谈妃想说,当年臣妾也骗您了。
“当年你也骗朕了。”
“朕刚开始也很讨厌你,一度想将你打入冷宫。”
“可你穿着单薄衣衫,跪在朕面前时,朕心软了。”
“你终究侍奉朕快两年了,且事事为朕着想,朕与你之间的感情,谈不上多深厚。”
“人和人的感情,是要慢慢接触,才会深厚起来的。”
“夫妻过成亲人,是需要时间的。”
“所以朕对你的恨,有,不多。”
“之后几年,你极力讨好朕,朕也不愿意看你,只是迫于无奈罢了。”
“你应该能感受到的。”
“即便你与朕巡幸南京,朕也只是应付于事罢了。”
“那是景泰十三年末,吴太后病了,你在咸安宫衣不解带地照顾她,朕当时心里一软,才又愿意和你接触的。”
“而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四年了。”
“时间冲淡了一切。”
“且咱们又有了两个孩子,孩子的欢笑声,终于冲淡了一些仇恨,而你知道自己错了,并没有因为没得到皇后之位,就怨怼于朕。”
“这让朕心里舒坦了一些。”
“而你最对不起的宋妃,也让她再次成功受孕,朕很欣慰。”
“你用你的善意,感动了朕。”
“朕才愿意放下过往的一切,再和你接触,而经过几十年的时间,朕与你,已经从夫妻变成了亲人。”
“朕老了之后,须臾离不开你。”
谈妃眸中闪烁着感动:“当年之事,是臣妾错了,臣妾若早知会您一声,不会让您落入那般为难境地的。”
“是啊,你确实错了。”
“但你知错能改,朕很欣慰。”
朱祁钰呢喃道:“另一个女人,就是胡妃。”
“她入宫比你晚,但家世比你好。”
“朕喜欢她,是因为她能和朕谈到一起去,国家政事,朕和她谈论,她不止能做一个倾听者,还会给朕一些行之有效的建议。”
“朕更爱她的地方,她有分寸。”
“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这是她最大的好处。”
“且当年之事,她受了惊吓,导致大出血,差点没了性命,说来说去,是朕亏欠她的。”
“但这么多年,她都没有一句怨言。”
“她是人啊,怎么可能没有情绪呢?之事她不愿意跟朕倾诉,不想烦朕而已。”
“朕愧对她呀。”
“她走的时候,才五十一岁呀,她病了之后,朕没去看她。”
“她不像其他女人,日日给朕写信,日日遣人来请旨,她没有,一封信都没给朕写。”
“她不想让朕操心,或者说,她知道朕不会看的,徒增烦恼而已。”
朱祁钰叹息道:“朕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女人,就是她。”
“幸好,老四登基了,她也被追封皇后之位了。”
“求仁得仁。”
“这是朕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朕不是一个好夫君。”
“她那么乖巧懂事,朕当她是个倾诉的垃圾桶,把所有负面情绪发泄给她,她短寿,跟朕有直接关系。”
“爱妃,朕真的很自私。”
是啊,您很自私的。
谈妃鼻腔堵住,眼泪含在眼眶里:“您对大明无私,就够了,您是皇帝呀,臣妾等后宫女人,享受到了女人一辈子最大的尊荣,还要奢求得到您的爱护,岂不得寸进尺?”
“臣妾能理解,胡妹妹也能理解您的。”
“所以朕说过的,不想做这皇帝,就想做一个富家翁,带着娇妻美妾,浪荡江湖,才是朕最想要的生活。”
朱祁钰垂泪:“朕后宫这么多女人,唯独喜爱你们两个。”
“但朕向来雨露均沾。”
“她们活着的时候,都认为朕最喜欢她们的。”
“朕不敢不骗她们。”
“都是娇滴滴的女孩子,都是在家宠惯了的,入了宫就是朕的女人了,朕若连自己的女人们都不爱护,还如何爱护这天下百姓呢?”
“可朕没有那么多心给她们啊。”
“只能骗她们,给她们最好的物质生活,仅此而已。”
“这也是朕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
“所有入宫的妃嫔,与朕都有子嗣,这是朕带给她们的唯一的东西了。”
谈妃赶紧抹了把眼泪,有皇帝这句话,不管是真是假,都值得了。
“爱妃,你是后宫之中,唯一还伴着朕的了。”
“去藩国吧,去儿子身边。”
“不用挂念朕,死后的灵魂,我们还会再见的。”
朱祁钰抓着她的手:“让老二好好孝顺你,过几年安生日子,现在交通方便了,想去看哪个儿子,就去看看。”
“也代朕看看他们。”
“朕不是一个好父亲,朕不曾将一滴爱,传递给他们。”
“父爱如山,朕犹然记得,朕年幼时,父皇多么宠爱于朕,虽然他驾崩时,朕只有八岁。”
“但母妃常常把那六年的生活告诉朕,她说那是她这辈子最荣耀的六年。”
“她说,宣宗皇帝每次来外宅,都要抱着朕,丝毫不肯松手。”
“朕印象中,只记得一个伟岸的身影,托着年幼的朕,虽然记不清脸了,但能感受到浓浓爱子之意。”
“宣宗皇帝和朕不一样。”
“他那般惊才绝艳,连无比苛刻的永乐皇帝,都极为宠爱他,他什么都会,军政文诗画,样样精通。”
“他将自己的一生,奉献在爱好上,在家人身上。”
“朕还记得孙太后,提及先帝时那般神采,她爱煞了先帝,就如朕的母妃一般,她是汉王的妾室,却也爱煞了先帝。”
“先帝风神玉秀,说朕就像先帝,但没有先帝那般俊美,最像先帝的是正统帝。”
“朕却只是一个普通人,只能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了大明,给了江山社稷。”
“所以朕不是一个好父亲。”
谈妃摇头说:“您是好父亲,您让所有儿子都去当了皇帝,难道还不是好父亲吗?”
“朕就厌烦当一个皇帝,他们就真愿意做一个皇帝吗?”
朱祁钰苦笑:“爱妃,去了老二那,告诉老二,他在周国做的很好,不要事事都模仿朕,朕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谈妃不停点头,热泪洒在朱祁钰的脸上。
朱祁钰恍然不觉:“爱妃啊,朕这一生,藏有太多秘密了,朕看似坦荡,其实只是表面坦荡罢了。”
“朕说自己不想做一个政客,其实还是个阴谋算计的政治家。”
“所以走到生命的尽头了,朕还不曾放下这些算计,也幸好,朕心态尚且平和,没有因为死亡临近,就心态崩溃。”
“朕的心态,磨练了整整七十年。”
“早已看淡了一切。”
“生死,在朕眼里,不敢说是过眼云烟,但朕能活着的时候,朕要努力好好的活着,朕知道要死的时候,就坦然面对死亡,不抱怨不崩溃不含恨。”
“因为朕在活着的时候,一分一秒都不曾浪费。”
“生前不愿多睡,死后永远长眠。”
“所以,生命的尽头,朕看淡了,就是想多说说话,走完最后一程,因为朕怕,死了之后太孤独,无人陪朕说话了!”
谈妃眼泪止不住:“臣妾陪您一起走。”
“说什么胡话呢?你要好好活着,啊?听话,为朕活着。”
“朕先走,将不幸带给你,你就要活着给朕看。”
“代朕去看看这世界,看看朕打下的藩国,看看咱们的儿子们。”
“爱妃,朕走得没有遗憾,你是代朕好好活着,你是朕的眼,去看看朕不曾看过的藩国世界!好吗?”
朱祁钰仰起头。
热泪洒在他的脸上,朱祁钰咧嘴轻笑。
他已经坦然面对死亡了。
他要做的,都做完了。
他能活着的时候,他会坚韧不拔的活着,明知必死之时,他也会坦然接受死亡。
这是磨练六十二年得到的心态。
稳。
“陛下!”谈妃抱着皇帝的头大哭。
“莫哭了,你是朕的眼,代朕看看这天下吧。”朱祁钰还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