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景泰六十九年七月,朝廷开始杀猪了。
养心殿内传出圣旨,严查中枢、地方官员的财产来源情况,并进行第二次财产统计,并予以公开。
而捐出部分家财的王恕、余子俊、杨廷和等人,则得到了免死金牌。
早在六月之初,就对积极捐款的朝臣,颁发了隆宗勋章。
隆宗门,是养心殿的大门。
勋章以此命名,其寓意不言自喻,这就是块杀猪免死勋章,得到勋章的就不会被杀猪。
没有勋章的,对不起,我要动刀了。
只有那些政治敏锐感极低的人,才会等朝廷杀猪的时候,才哭爹喊娘求饶。
这种傻子,也该被淘汰了。
毕竟王恕已经带头了,又给了大家一段充裕的捐钱时间,如果再不明白,那就别当官了。
至于有人舍不得家财。
那就拿出命来换吧。
老皇帝所谓的分配论,不就是要杀猪嘛。
想重新分配财富,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有钱的杀了,分给穷人。
其实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变成国企。
收归国有,是极为理想化的做法,只是忽略了人心,掌握国企的人,他们岂会放过到手的财富?
国企的想法非常好。
可这是理想状态,如果人人都是圣人,那么国企就能让社会财富,尽可能的平均到每个人的头上,从而进入到理想国的状态。
当然了,这条路注定不可行的。
连圣人都有私心呢,孔子、庄子、董仲舒、朱熹,个个私心大得很。
还有一条路,就是社会重新洗牌,就是王朝灭亡。
可是,王朝更迭,终究是小部分人得利,无法让全社会得利的,且会让全社会的人受损,所以这是一条最不好的路。
也可以用税收来调节贫富差距,可这是谬论,只是扩大税收而已,穷人什么好处都得不到。
朱祁钰曾经分配过社会财富。
那是景泰十年的时候,他巡幸南京,坐镇南京,强行进行财富分配。
当时,只分配的是江南士绅财富。
这一次,他分配的是全国富人的财富。
之所以没动刀,因为上一次是将江南财富收入国库,需要动刀子,强行收回来。
当时的朝廷情况是,朝廷赤贫,江南巨富,百姓吃不上饭。
当时民间声音掌握在文官手里。
等于说,文官掌握整个舆论系统,他说谁是好人,谁就是好人。
皇帝为了拿回话语权,一定要动刀子的。
可时至今日,文官的话语权已经严重被缩减,因为话语权被掌握在纸媒手里。
只要朝廷不发动文字狱,话语权就逐渐在民间扩大。
文官权柄被削,皇帝是乐见其成的。
这几年,老皇帝还在放大舆论限制,允许民间参政议政,让民间说话。
这需要两个前提,一、皇帝有绝对权力,且愿意聆听民间声音;二、民间文化程度高,且有参政议政的意愿。
这两点,大明完全满足。
老皇帝的权柄毋庸置疑,千古罕见的大帝,说他没有皇权,谁信啊。
而且,他愿意听民间的声音,因为他自认没有污点,大明也洁白无瑕,不怕被人谈论。
咱们做得好,怕谁说?
明人是全世界上最愿意参与政治的人,对于权力有着先天性的渴望,难以理解的渴望。
朝廷只要稍微放开一个口子,他们就往死里挤。
而当民间能掌握舆论风口时,文官从管理者,变成了服务者,这种角色转换,是老皇帝一力推动的,文官完全是被动的。
武将想抬头,老皇帝也绝对不允许。
对于兵权,朱祁钰攥得死死的,须臾不肯撒手。
朱祁钰挑起文武争端,让武将过得并不舒服,而且,武将在外领军,身边埋有大量探子、间谍、厂卫、太监,还有御史、监察史、军纪司等官员随从。
在明朝,武将造反是很困难的。
但老皇帝可没放过勋贵,这次杀猪,很多勋贵也要殃及池鱼。
他不会动摇爵位,但会收紧勋贵的福利,这是对勋贵的整体惩罚。
反正对勋贵而言,不动我家爵位,杀头都行。
而大明百姓的教育程度,绝对是全世界最高,基本人人识字,人人能看懂报纸。
这就给老皇帝扩大民间舆论权柄,提供了充足基础。
这件事是循序渐进做的,从景泰三十五年开始,一直到今天,民间的舆论能量越来越大。
当文官察觉到危机的时候,想打断进程,已经不可能了。
不过,文官还是垄断大部分舆论。
话说回来。
上一次,所谓的分配财富,是皇权和文官集团的碰撞,皇帝的目的是收权,而收回来的钱,也没有用在民间,而是用在王朝扩张上面。
这一次,则是用政治手段,进行财富二次分配。
只是分配财富,不是分配性命。
所以不用动刀子。
两次分配财富,有着本质区别。
这次财富分配,民间欢呼雀跃,但也仅仅自我激动罢了,什么实际好处都得不到的。
因为,这笔财富,不是直接给到每一个百姓头上的。
不是发钱!
而是成立一个财富运营公司,运营这笔财富,用在民生之上。
可别忘了,人心啊。
这种操控几千万亿的大公司,和国企有什么两样?最后不还是权贵口袋里的钱吗?
而且这钱还多了呢,皇帝太子的钱都在这里面呢。
老皇帝还能活几年?
太子厉害,今年都六十岁了,他能活几年?
这笔财富终究要落入权贵手里的。
就算有老百姓监督,他们就是圣人吗?给点钱,不乖乖把嘴闭上?哦,他们也想变成权贵哟。
所以,用这种方式重新分配,是悖论。
不过老皇帝浇筑通天之路罢了。
对百姓压根就没有什么影响。
不过短暂兴奋一段时间罢了,自我高超。
除非老皇帝一直活着,这钱才能花在刀刃上,不然还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所以不用动刀子。
王恕就第一个反应过来,这钱到不了民间的,就是左手倒右手。
老皇帝同样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他的核心目的是为了什么民生吗?
不是的!
他单纯为了飞升成仙啊,为了名声啊!
他要补全舆论这一环。
说白了,他提出分配论,想靠一篇文章,成为圣人,那么就需要有所作为的,不能光说不练,这次强制分配,就是他给出的答案。
短期看,这个答案还算完美。
最多二十年,不,十年!
这个所谓的财富运营公司,就会中饱私囊,贪污腐败到了极致,烂得连国企都不如,最后这些财富,全都不翼而飞了。
就算有一天查到他们头上,又能怎么样?财富都挥霍了,要命一条!
钱没了,又能如何!
九十多岁的朱祁钰什么看不懂啊?
他要的就是一个名声。
神+圣的,助他成为至高神。
这和景泰十年那次分配不一样,那次涉及到皇位,涉及到国祚,必须要彻底。
这次,只是老皇帝伪造的圣人金身罢了。
等他人死灯灭,金身碎了就碎了,自有后人帮他弥补的,不会让这身金身毁掉的。
再不济,就让天下人去学他的理论。
看他牛不牛叉。
圣人这东西,其实是吹出来的。
儒家这一套,为何被统治者如此青睐,因为有利于统治。
为何又被抛弃了呢?
因为不适应时代了,那就重新创造出一套理论来。
归根结底,都是统治思想,还是摆脱不了儒家的核心。
为什么科举考四书五经,你不学会统治,如何当官?
所以,当官的本质,就是作威作福。
会因为皇帝杀几个人,就改变本质吗?你不爱学习,你母亲揍伱一顿就爱学习了?
大明的官员,本身就区别于大学生。
大学生要考秀才,再考举人,才能踏入仕途,进来当一个小兵的。
大明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四书五经还没丢掉?
因为,四书五经是个大染缸,什么都能往里面装。
汉朝的儒家思想,和唐朝的儒家思想,是一个吗?
唐宋,元明的儒家思想,是一个吗?
都不是啊。
各朝各代都有自己的统治思想,然后装进儒家思想了,把锅丢给孔子,丢给朱熹。
他俩冤不冤枉?
死人不会说话的。
确实,把他们封为圣人了,可这个圣,恰恰是个屎坑,这些圣人蹲在里面,浑身难受。
如果孔子能说话,估计能把历朝统治者打死,这些思想真出自孔子吗?
都出自解读!
孔子的棺材板都盖不住了。
别以为,儒家思想在后世就被抛弃了,其实一直在用,换个皮而已。
不管到什么时代,就会发现,儒家思想最符合中国人的思想,这东西被刻进骨髓,刻进基因了。
最关键的是,这套思想是最能统治百姓的好思想,最有利于统治的东西,傻子才扔掉呢!
换皮,有换皮的原因。
朱祁钰完全可以自己创造一套思想,不,准确地讲换一层皮,新瓶装旧酒。
可是,不就图个名吗?
思想这东西,越玄越好,越万金油越好。
找一些玄词儿,弄一些普世道理,就是思想,跟鸡汤差不多,就是鸡汤写的太明白了。
可能摆脱儒家思想吗?
摆脱不了的。
脱离了儒家思想,华夏人看不懂,最后还得用儒家思想解释一遍,那不还是回来了吗?
所以,大明进入一个崭新的大时代,儒家思想却没变。
可是,如果看景泰八年前的儒家思想,再看看景泰六十九年的儒家思想,就会发现,截然不同。
确实还是书里那番话,但解读之后,赋予了新时代使命。
要不咋说,朱祁钰其实也可以包装成圣人的。
他确实没有写理论的能力,但他可以让官员来写呀,太祖皇帝研究的家谱厉不厉害,是有起名局的,皇族的名字,都是起名局起出来的,但功劳都是太祖的。
朱祁钰也可以依样画瓢。
十全老人不就这么来的吗?
朱祁钰不屑如此,他始终认为,弄一套新理论,徒劳无功,兜兜转转还会回来的。
也就没弄。
到了晚年后悔了,谁不想成圣呢?
进屎坑也愿意呀,身后名多重要呀,被人祭祀,就算抬出来鞭尸,也比被人遗忘好呀。
人到了不同年纪,就会有不同年纪不该有的烦恼。
他早就该把理论弄出来,然后让天下人去学,把自己学成圣人。
所以,朱祁钰想用一篇分配论塑金身,成圣。
可官员们受不了啊。
我们的家当,都被老皇帝索要走了。
我们才是最亏的好不?
那些都是我们家族辛辛苦苦赚的,老皇帝要走了,用这些钱,自己成神成圣,我们咋办?
朱见漭这几天有点琢磨明白了,老皇帝哪里是捐钱出去呀,而是索要天下钱财入皇家呀。
这个所谓的财富运营公司,肯定是皇家掌握绝对话语权。
那么,这钱到底是谁的?
肯定是皇家的呀。
皇家拿出全部积蓄,实现了财富翻倍。
到时候拿出来一点往民间撒一撒,剩下的大头不还是皇家的吗。
这算计,是真阴啊。
他爹真够高阴险啊。
朱见漭以前没细琢磨,现在越琢磨越觉得他爹真坏。
自始至终,都在算计天下百姓,也在算计朝廷诸卿,算计自己的身后名。
随着禅让失败,老爷子已经不相信朝中诸卿所谓的忠诚了,他就另辟蹊径,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为了当千古第一帝,他可是无所不用其极啊。”朱见漭不敢奢求第一帝,他想和太宗皇帝一较高下,这是他最大的心愿。
而在养心殿。
朱祁钰这几天,心无旁骛的完善分配论。
他奇怪的发现,当他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腰不疼了也不失眠了,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被驱散了,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年轻时,他能一天处置十二个小时的政务。
当时他可真的心无旁骛,什么都不想。
因为没有时间让他多想。
从不再秉政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种感觉了,他整天胡思乱想,思考比做事时间更多,搞得他人都有点魔障。
终于找回了初心。
他不问前程,不问结果,他就想将一身所学,写进分配论里。
这是一篇极具朱祁钰风格的文章,不是别人代笔,充满他毕生人生智慧的文章。
可能不好,可能只是朱祁钰片面的自己想法。
但确实他真真正正自己写的。
毕竟,他没有诗才,和那种充满诗才的皇帝不一样,当然,这个诗才先把十全老人排出去,其他皇帝重排。
他就是一个普通人,靠着极端自制,和孜孜不倦的勤奋学习,才有这一身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