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对这些穷省不够重视,所以才滋生黑恶势力。”“以后中枢重视起来,这种事就会减少的。”
刘健道:“玉山,你也不必吹毛求疵,这些事情是发展中必然会发生的。”
“所谓发展,就是团结起来办大事。”
“可人都是自私的,想让人团结起来,就得需要一个牵头的人,百姓不怕官最怕黑,说白了就是好人怕流氓。”
“而治政一方,就要用好流氓。”
“当初陛下肃清京师内部,也是重用地痞流氓,才有了今日之盛世。”
“地方也是同理,这些地痞流氓在官员手里,也是一把利剑。”
“当然了。”
“我不是说流氓就好,而是一个猴儿有一个猴儿的栓法,在上位者的眼里,都是有用的。”
刘健也挺有歪理的。
朱见漭眯着眼睛:“你的意思是,大理姓贺,比姓朱好?”
“草民可不敢这么说呀太子殿下!”
刘健慌了:“草民就举个例子。”
“希贤,你也变了?”
刘健狂翻白眼:“老四,草民已经致仕归乡了,哪里变了?”
“我只是说流氓有流氓的用法而已,并非说流氓就好,只是流氓用完之后可以处理掉,可好人能吗?”
“老四,你何时变得如此多心猜忌了?草民看你也变了!”
这话让朱见漭哈哈大笑:“刘希贤啊,你胆子可不小,敢说孤猜忌多疑?可知君臣猜忌,会是什么下场?”
“我跟你可不是君臣,我已经致仕归乡了,我就是一个闲散老头,你是大明未来皇帝,我一个市井老头,跟你说两句话难道就要被杀头呀?”刘健退这一步,退得妙啊。
从中枢权臣变成了市井老头,不用处于权力漩涡之中。
反而没退的李东阳最危险。
朱见漭哈哈大笑,给刘健倒茶:“和希贤聊天,甚是开心,可知年幼时,孤为何最讨厌你吗?”
“因为老夫比你聪明。”
刘健笑道:“我因薛师之故,被陛下垂爱……”
“那叫垂爱?我爹就差拎个鞭子天天抽你了!”朱见漭戳破他的美化自己。
刘健干笑:“正因陛下鞭策,所以老夫才位极人臣,掌天下牛耳。”
“说实话,儿时的孤一直都讨厌你,继藩后的孤偶尔会想你,但绝不喜欢你,所以这些年咱俩很少书信往来,但不惑之年时,孤反而开始喜欢你了。”
“因为孤回想自己这一生。”
“孤在东欧取得的功业,并不是孤能力卓著,也不是孤能征善战。”
“单纯因为我生在皇室,有一个好爹,仅此而已。”
“而你刘健,区区教谕之子,却能鱼跃龙门,执天下牛耳,把孤换成你,孤是做不到的。”
朱见漭道:“所以那时候,孤就开始没那么讨厌你了。”
“随着孤了解你在大明的功绩,李谋刘断,显赫于天下,李东阳是房玄龄,你是杜如晦。”
“从那之后,孤就开始喜欢你了。”
刘健翻个白眼,他的能力不用多说,不然也不会十几年担任首辅,连李东阳都屈居他之下。
像老臣王恕、马文升、余子俊等等人,都没有当上首辅。
足见刘健的能耐。
“但是,回国继太子位后,孤开始担心你、惧怕你。”
见刘健要解释,朱见漭摆摆手:“孤年老了,就算当上皇帝,又能当几年?太孙今年才多大呀?他的嫡长子又才多大呀?”
“有你这样的老怪物坐镇中枢,是好事,也是坏事啊。”
刘健身体一抖,目光幽幽。
看样子,老四是不打算完成政治交易了,他想继续杀下去。
彭谊把刺激成这样?
“内阁虽是丞相,其实又不是丞相。”
刘健辩解道:“再说了,文官如何造反呀?”
“文官不造反,但能糊弄皇帝呀。”
朱见漭盯着他:“孤和彭谊做朋友,他却骗孤,希贤,你会骗孤吗?”
噗通!
刘健跪在地上:“草民绝不会欺瞒殿下。”
“那彭谊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你俩可是死对头呀。”
朱见漭冷冷道:“不会是演给朝堂看的吧?”
刘健吞了口口水,他立刻明白,朱见漭是想用他的手,杀死彭谊,用彭谊的命,告诉天下,这天下还姓朱!
可至于吗?
还真至于。
好好的盛世,其实已经从根子开始败坏了,已经开始腐烂了,整治一波就能回血一波。
朱见漭很清楚,他有能力收拾残局,但他的儿孙可没这个能力了。
这次肃清的目的,是延续盛世三十年。
“殿下担心朝堂被资本控制。”
“可让皇资进入天下所有资本,掌龙头也好,附从投资也好。”
“这是臣等给殿下的承诺!”
刘健直接说目的。
朱见漭很不人道,就让他跪着说。
皇资控制天下资本,这是让朝廷放心,当然了,也是为了资本继续扩张,毕竟大家都变成一家人了,扩张越快大家一起赚钱啊。
这本来就是朱见漭最初的目的。
见朱见漭不吭声,也不让他起来,刘健有点生气,你为何单独对我这老友这般苛刻呀,就因为你小时候撒尿的时候我吓唬你了?
刘健也不是个东西,儿时朱见漭在宫墙偷着撒尿的时候,他站在后面吓唬朱见漭,把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吓得尿滴沥,事后他逢人便说,成为老四一生中的污点之一。
“之前谈的,我们都答应。”
这是文官集团向皇家服软了。
“完了?”
朱见漭十分不满意:“拖了这么久,就这点屁事,还磨磨唧唧的!”
“孤之前说的,不用你们给,孤也能拿到手!”
“上次凤仪来了,孤就跟他说了!”
刘健就知道不好谈,却道:“殿下,草民年老体弱,能否让老臣站起来?”
“不能!”朱见漭生气道:“你一个市井老头,却跟大明太子讨价还价,算怎么回事?”
“若草民是官,不敢和太子讨价还价,可草民是市井老头啊,让一个老人家这般跪着,是不是太不人道了?”刘健翻个白眼,你就是报复。
没错,我就是报复你。
闹了一会,朱见漭还是让他站起来,还给他倒一杯茶压压惊。
刘健却看穿朱见漭的心思,他要继续肃清朝堂。
“希贤,孤还有一个要求,若尔等愿意配合,皆大欢喜。”
朱见漭道:“继续肃清朝堂,刮骨疗毒。”
“何为毒?”
刘健认为朱见漭钻进牛角尖了,解释道:“凡事都有两面,是毒也是药。”
“肃清朝堂,肃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是肃到我的头上吗?还是最后肃到你的头上呢?”
“老四啊,你是君我是臣,大家一起在大明这口锅里吃饭。”
“你肃着肃着,会将大明这口锅给肃没的。”
“当官的哪有不贪的!”
“就说我刘希贤,表面上一分没贪过,可真要细查,我真就没收过别人一盒茶叶?一盒点心吗?”
“好,就算这些不算,我的儿孙呢!他们在外面打着我的招牌做事,算不算我贪赃枉法呢?”
“当然算了!”
“可人非圣贤,难道我刘希贤,真能杀死儿孙,六根清净吗?”
“就算我能,天下上百万官员都能吗?”
刘健道:“老四啊,肃清是术,适可而止即可,达到你的目的即可!”
“的确,以前废太子秉政时期,文官确实盗取过皇权。”
“可你回来了,皇权吾等愿意如数奉还。”
“你想收利息,让你杀!让你出气!”
“你想要控制天下资本,防备资本控制朝堂,可以!”
“只要你不转变大明的道,吾等都同意,再退让几步也可以!再让你杀两个月三个月,都可以!”
“可是啊!”
“杀人也要有头啊!继续杀下去,损失的是你我,损失的是大明啊。”
“好,我不为那些被杀被罢免的官员说情,就说你要替换上来的官员,你敢保证,这些人就都是大清官吗?他们就能为民做主吗?”
“像贺治这样的典型,你杀几个我们都不拦着!”
“甚至,彭谊为了贺治陪葬,也没人说什么!”
“可你若无休止地杀下去,只会让君臣离心,中枢和地方离心,最后天下崩盘,你朱老四满盘皆输!”
刘健道:“作为朋友,我劝你尽快收手,作为您的臣子,老臣同样要劝谏于您。”
“治国,非杀戮可解决的。”
朱见漭想要的,其实已经得到了,只需要畅通官员上升渠道,改革吏治,这场政治秀也就可以落幕了。
可朱见漭却要肃清扩大化。
这就很可怕了。
天下当官的,没有一个屁股底下是干净的,如果非要查个清楚,那么所有人都得死。
可不能这样查的呀。
当天晚上。
朱见漭去养心殿侍奉汤药的时候,将刘健的话对他爹说。
朱祁钰轻轻点头:“刘健说的对。”
“杀人,解决不了问题的。”
“如此严重的贪腐、涉黑,是制度问题。”
“这件事错不在你,在朕。”
“朕当年为了抓住皇权,将权力控制在小圈子里。”
“就说这宫中宫女,全都是权贵家的千金小姐。”
“而朕的皇子、公主嫁娶的都是权贵人家的子女,这就造成了权力固化。”
“天下吏治凝固的根源,在朕。”
“老四,你需要进行改革了,改革制度,才是最正确的。”
“杀人再多,只是解一时之气,只有一套优秀的制度,才能让后世千年受益。”
朱见漭陷入深思,该怎么进行制度改革呢?
“其一,恢复祖制,不再联姻。权贵家的千金小姐不再入宫侍奉,皇帝后宫也不再娶大臣女儿。”
“这里面有很大的问题,朕当初为何要宣诏天下千金小姐入宫侍奉呀?”
“因为朕要保命,她们是朕的护身符;第二,朕需要教导她们,让她们成为改革新思想的种子,遍布到民间去,教导她们的儿子。”
“和大臣联姻,则是在制造外戚,让朕有人可用。”
“其实,太祖皇帝以为,从民间选秀女,就能防止外戚干政,牝鸡司晨。”
“但他并没想过,后世子孙无能,掌控不住皇权。”
“太祖皇帝总是以自己来类比后世儿孙,其实是不可能的,华夏六千年历史,才出几个太祖皇帝这样的伟人啊?前后不超过十个!”
“后世子孙,怎么可能代代是伟人呢?怎么能保证皇权永远存在呢?”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太宗靖难登基后,对他的制度进行了大规模魔改,导致现在的祖制,其实是太宗定的祖制,和太祖关系不大了。”
“对于一个皇权被瓜分的皇帝来说,有一个强势的外戚,是比没有丝毫权势的外戚是更好的。”
“包括朕,也需要用外戚来稳定朝局。”
朱祁钰道:“所以,这方面改革,你必须克服这两点:一、自己保重自己;二、死死攥住皇权不要丢。”
“其二,打破人才擢用规则,恢复祖制。朕用人,一般都用近侍,在朕身边伺候时间长的人,朕就会重用,这是一种用人的模式,如今被人摸透了,所以成了桎梏。”
“这些年,所有进士在朕身边侍奉的时间越长,证明朕对这个人越依赖,未来也会更加重用。”
“而一个人的感官,是会骗人的。”
“就说这个贺治,其实他在朕身边两年时间呢,朕就被他骗了。”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好感后,就会自然而然地亲近他相信他,所以朕也是一叶障目。”
“不过,这里面有一个好处,就是朕身边的近侍,更加忠心,也都是天然的保皇党,不会出现乱七八糟的党派,在前朝,朕也能通过这些人来控制,就算朕不上朝,也能掌控全局。”
“朕这么做,是为了削弱朝廷文官势力。”
“文官集团是怎么形成的呢?是一轮轮考试,主考老师、同年、同榜、同乡这样形成的可靠关系,逐渐就形成一个蔚然大观的文官集团。”
“朕用这些进士做近侍,他们不用走朝堂门路,伺候好朕就行了,所以,文官集团被朕削弱了,这些进士就成了保皇一党。”
“坏处就是,吏治固化,都是朕身边的人,朕自以为是朕的心腹们,他们到了地方,肯定会败坏地方吏治的。”
“只要恢复祖制便可,但你要做好两点准备:其一,朝堂党争不断,你要判断谁能用谁不能用;其二,防备文官集团进一步做大。”
说来说去,吏治固化的原因,就在景泰帝。
他为了自保,为了开海,为了占领全世界,他不断给天下官员好处,不断用利益捆绑天下官员,就形成了庞大的集团,这些集团在彻底腐化之后,就变成了今天这样。
想切除腐烂伤口很容易。
但想根治却很难。
要么就回到历史轨迹上去,一切也就回去了,但会形成更加庞大的文官集团,皇帝的安危就没法保证了,皇权也会不断萎缩。
到时候皇帝有没有根治贪腐的能力,可就未必了。
“爹,就没有其他办法吗?”朱见漭还是觉得景泰朝的思路比较正确。
皇帝再厉害也是一个人,他得先自保,再考虑其他。
如此重用身边人,保证他们的利益,就是在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
所以不管怎么肃反,有些人是不会动的。
“老四,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也没有能用一辈子的政策。”
“所有东西,都要与时俱进,不停修改。”
“就说朕这些年用过的,现在也已经失效了,需要你一点点摸索出新制度,然后推行下去。”
“这次的机会非常好,你很适合重新改革吏治。”
朱祁钰拍拍他的肩膀:“趁朕还在,新政不会无疾而终的,去做吧。”
朱见漭回宫的路上,传来彭谊惊惧下自杀的消息。
“虽未凌迟,但也算死了,抄家吧,举族流放。”朱见漭并不在意,他在琢磨,该如何改革,怎样入手。
肃清吏治的目的,是为了改革。
可该如何改呢。
他让刘健入宫,可刘健就当没听见,最后被侍卫抬着床板抬进了宫中,见到朱见漭后,刘健气得跳脚直骂。
“希贤,孤跟你说正事。”朱见漭告诉他,他要改革吏治,这是他最后的目的。
改革吏治?
刘健眼睛一亮,只要不改大明的道,其他都可以的,而改革吏治,恰恰能流芳千古。
这种王朝中期的改革,都是换汤不换药,小动一下就可以了,还能赚取名声。
可他听朱见漭说完,调头就走,这不是改革吏治,这是飞蛾扑火!
他刘健还没这么伟大,他不想做那只飞蛾。
“殿下,您还是继续杀吧,草民等到最后杀到草民的头上,草民等着引颈就戮。”
刘健跪在地上:“到时候被杀死,草民尚且能留下一世英名,如果随您一起改革,草民不止脑袋保不住,清名也没了。”
“我可不想当商鞅,更不想当晁错,您还是放过我吧。”
刘健立刻道:“此事宾之更合适,您还是去找宾之吧。”
他直接把李东阳给卖了。